細月朦朧,夜風吹來有些寒意,二人一路寂靜無聲,趟膝淺之水,行獨木之橋,過蘆葦之蕩,越灌木之丘,約麼走了一個時辰的路程,才趕至鎮江碼頭。
碼頭上燈火通明,十幾條大船上,有百余人正在搬運貨物,郭正抬頭一看,只見每條大船的桅桿上都掛著一面大旗,上書大大的一個「漕」字,他暗暗納罕︰「這是漕幫的船,怎地深夜還在裝載貨物?」
這漕幫說起來倒有些名頭,盤踞揚州繁華之地,勢力遍及江左,數十年前也曾風光一時,一度覬覦「天下第一幫」的名號,和丐幫水火不容,不過後來幫中發生內訌,漸成江河日下之景,及至于今,只能躋身于二流幫派之中。
「什麼人?」漕幫一小頭領發現了他們,便帶著人趕過來查問。諦心忙解釋道︰「諸位施主,我是來尋人的。」那頭領仔細打量了他們一番,一揚手,喝道︰「這是漕幫的地界,閑雜人等快快滾開,不然小心老子的拳頭,快滾。」諦心還待說話,忽瞧見喬宗訓在一條船上扛貨,便叫道︰「宗訓,宗訓……。」
雖是寒夜,喬宗訓赤著上身,卻依然汗流浹背,他聞得諦心喚聲,便把貨物一扔,從舢板上縱下,滿面喜色的趕過來,道︰「你們怎地找過來了?」又朝那頭領道︰「張大哥,這二人都是我的堂弟,不是什麼江湖人物,煩請通融一下,過後我請張大哥去喝酒。」那頭領一笑,一只手搭在他健壯的胳臂上,道︰「你的話我自然會听,你欠了我一個人情,總歸是要還得。」喬宗訓賠笑不語,諦心閉目不視,郭正大叫惡心。
頭領徑自去了,喬宗訓長舒一口氣,道︰「混口飯吃還真是不易。」郭正打趣道︰「以喬大哥這般姿色何難之有?」二人相視大笑,諦心亦忍俊不禁。
喬宗訓帶著二人到了一處竹棚,從衣衫里掏出兩個饅頭並一塊咸肉,道︰「這是日間我藏的,你們定然餓了,快吃了吧。」諦心道︰「我見你這麼晚還沒回去,只當你出了什麼事。」喬宗訓擦一把汗,道︰「我也只當能早些回去,誰知這里貨物極多,怕是要到明日早上才裝得完,不過累是累些,工錢倒還不錯。」
郭正問道︰「喬大哥,你們搬的都是些什麼貨物?」喬宗訓道︰「我舌忝過那麻袋,又咸又澀,應該是海鹽。」郭正一驚,心想這十幾條大船的海鹽,那可真值不少銀子了,難怪漕幫在此守衛森嚴。
不多時,有人來催促喬宗訓返工,諦心也想掙些路途盤纏,便隨他一道去了。郭正獨自無聊,見東邊船稀人少,便踱將過去,坐在石階上,靠著燈桿,靜靜的听那江「嘩啦嘩啦」的水聲。
忽地,近處一小船垂簾一挑,走出兩個人來,夜色中也看不清模樣,那二人看了他一眼,不以為意,當首一人道︰「何舵主,這批貨要緊得很,你吩咐弟兄們打起精神,明天早上裝完貨便立即起帆去蘇州。」郭正暗喜,心道︰「原來他們要去蘇州,正好搭個便船。」這時那何舵主道︰「請幫主放心,屬下擔保必定萬無一失,幫主,依屬下之見,這一趟就不用你親自出馬了吧?」原來先前說話那人正是漕幫幫主晁復。
晁復望著那十幾條大船,嘆道︰「如今本幫可大不如前了,長江、運河上有大大小小數十個幫派,無不以漕運為生,搶盡了本幫的生意,若不是我托了些老關系,而鹽幫又忙于趕赴不滅山鏟除魔教,無心它顧,這趟買賣只怕還落不到本幫手里,此次可不能再有閃失了,不然弟兄們真的要去喝西北風了。」何舵主恨恨的道︰「蘇老大多虧有個美如天仙的女兒,不然哪里搶的到這許多主顧?那些人還不都是婬魔色鬼?」晁復輕聲一笑,搖搖頭,快步向大船走去。
這一夜除郭正外,諸人皆未合眼,月落日升,黎明時分,貨物終于裝載妥當,于是漕幫留諸青壯吃了一頓,發了工錢,讓他們自行散去。喬宗訓數著手里的銀子,喜不自禁,郭正上前告訴他回蘇州之事,喬宗訓自忖與諦心無處可投,倒不如隨他去蘇州看看,一來路上可以照顧他的傷勢,二來也可見識蘇地之繁華,于是又找到那張頭領,讓他佔了些便宜,而後在他的安排下,三人順利的搭上了船。
解開纜繩,收起鐵錨,拉起桅帆,十幾條船依次離開碼頭,因為海鹽之分量極重,船吃水很深,前行得甚為緩慢,八十里的路程,怕是也要走上好幾個時辰。
光天化日的,漕幫眾人也不信能有什麼江洋大盜,況且昨夜一宿未眠,早已疲憊不堪,于是都找地方睡覺去了。諦心尋的那些草藥極是有用,郭正的傷勢恢復得很快,他獨自坐在船頭,望著江面上船來船往,忽听身後一人問道︰「你是什麼人?」他回頭去看,只見一位中年漢子站在眼前,身長八尺有余,雄岸魁梧,眉濃額寬,雙目炯炯,胡茬刮得干淨,穿一件灰色長袍,顯得穩重利落。
此人正是漕幫幫主晁復,可郭正並不認得,見他容貌非凡,頓起了敬重之心,起身道︰「在下郭正,乃是蘇州鐵鷹門弟子,因在路途有些耽擱,和同門走散了,見貴幫往蘇州去,便上來搭個便船。」
晁復一愕,道︰「你是鐵鷹門的人?我听聞貴派王掌門忠義肝膽,為正道之大業,在不滅山已遭魔教毒手,王老前輩乃是在下極敬重之人,想不到竟有如此不測,在下此去蘇州,也正好親自前往悼唁。」
郭正問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晁復道︰「在下姓晁名復,與尊師有過幾面之緣。」郭正驚道︰「原來你便是漕幫幫主。」忙抱拳作禮。晁復擺擺手,笑道︰「郭老弟不必多禮。」
二人正言談時,遠遠的江面迎頭駛來二十余艘大船,晁復慣在江湖行走,臉色為之一沉,忙叫了那何舵主來,道︰「何舵主,前頭有些蹊蹺,你帶幾個兄弟,乘個小船,過去一看究竟。」何舵主領命而去。
晁復看著小船飛快的劃過去,沉聲道︰「這些船沒有帆,倒不似貨船。」郭正瞧了瞧,道︰「怕是些游舫畫船。」晁復搖搖頭︰「還是大意不得。」
不多時小船又劃了回來,何舵主躍上船頭,笑道︰「幫主不必多心,不過是一些浙地富商帶著一群妓女乘船游玩。」晁復冷笑道︰「此處離蘇州已經不遠了,他們興致倒是不減。」何舵主道︰「屬下上前打听了,這些人無不是腰纏萬貫的,此番出來,為的是直上京城,一路行去,沿河四處買田置地,居奇待沽。」晁復嘆道︰「難怪這些年丐幫如此興旺。」
畫舫游船成兩列而行,劃將過來恰把貨船夾在中間,晁復放眼看去,果然是一群富紳正與青樓女子尋歡作樂,笙歌飄飄,人也欲仙欲死,好不逍遙,遂不以為意。倒是郭正起了疑心,富紳他是不認得幾個,但要說蘇州的青樓女子,十之八九他都是認得的,可這些船上的女子無一面熟,他朝晁復道︰「奇怪奇怪,我看這些人並不像是蘇州人。」
晁復問道︰「郭老弟為何這般說?」郭正把原由與他說了,晁復笑道︰「郭老弟不必說笑,想那姑蘇自古繁華,煙花極盛,青樓女子何止千萬,你又如何一一認得?」任郭正如何解釋他只是不信。
「砰」的一聲巨響,最後的兩條游船突然合攏起來,堵在去路,與當頭貨船撞個正著,郭正站立不穩,栽倒在地,晁復好不易穩住身子,見事有蹊蹺,忙大聲喝叫幫眾醒來。
「哈哈……,晁幫主別來無恙?」珠簾一卷,一不惑之年老者從畫舫中走出來,朗聲笑道。晁復大驚,認得此人正是太湖的湖幫幫主司馬參,再往後看,他身後還跟著二人,一個是江河幫幫主陶北牧,另一個則是司馬參之子,湖幫少幫主司馬少棠。
因為生意糾葛,漕幫與這兩個幫派已經結下血海深仇,晁復情知仇人見面,沒什麼道理可講,今日只能死戰月兌身,當下大喝一聲,施展盤龍手攻了上去。司馬參一揮手,游船上的富紳、龜奴、小廝諸人,皆從暗處抽出兵刃,紛紛縱上貨船,與漕幫幫眾廝殺。
漕幫幫眾大多沉酣剛醒,睡眼蓬松,與江河幫湖幫幫眾廝殺,自然落于下風,不多時已被砍得人仰馬翻,死傷慘重。
喬宗訓與諦心不會武功,虧得是在家鄉見過滿地死人的場面,也不驚慌失措,隨地撿了把刀防身,那張頭領有意逞能,砍翻兩個對手,高聲叫道︰「喬弟莫慌,張哥哥來救你。」誰知這一叫倒惹怒了那司馬少棠,他縱身過來,劍勢極快,「嗤」的一聲從張頭領胸前直刺而過,張頭領「哼」了兩聲,倒地氣絕。
司馬少棠殺了張頭領,又轉身看著喬宗訓與諦心,這二人見他如此凶狠,忙奪路而逃,可憐舢板不過丁點地方,他們又能逃到哪里去?司馬少棠面含冷笑,手中的劍還在滴血,不緩不急的逼將過來。
「英雄莫要誤會,我二人並非漕幫之人,只是順路搭個船而已,望英雄饒過。」喬宗訓見無路可走,只得低聲求饒。
司馬少棠笑道︰「你倒不如說是出來打醬油的。」言罷長劍一抖,殺招便出,不料招未使老,忽地身後掌風激切,他大驚失色,回劍去刺,可那人來勢極快,一掌打在他臉上,身子霎時又飄了開去,他那一劍便刺了個空。
年少氣盛的司馬少棠雖說闖蕩江湖也有數載,卻從未吃過如此大虧,他模著隱隱作痛的臉,怒目看著那偷襲之人,見不過是個年紀相仿的青年,更覺奇恥大辱,喝道︰「你是什麼人?」
「我叫郭正,乃是鐵鷹門的弟子,這二人是在下的朋友,與貴幫素無恩怨,閣下何必痛下殺手?」郭正知今日情勢凶險,便把自家門派報了出來,與漕幫撇清干系,望他一念之仁,為自己和喬宗訓諦心求得生路。司馬少棠弒人成性,冷笑道︰「我管你是誰?便是天王老子今天也是一死。」郭正見求生無望,索性把心一橫,道︰「那就讓老子來教訓你,拉你去陰司走一回。」二人言語間已接上了手。
湖幫與江河幫過往甚密,借著這層關系,司馬參便讓司馬少棠拜了陶北牧之泰山,點蒼掌門何中允為師,司馬少棠年弱時,曾在點蒼山習劍十有余載,只是這幾年司馬參自感年歲已高,很多事力不從心,便讓他回來接掌幫中事務。點蒼劍法迅奇剛猛,郭正那幾路功夫怎是敵手?于是施展「抹油腳」左奔右突,尋隙便逃,司馬少棠每一劍都差半分,惱羞成怒,也不管擋在身前的是什麼人,遇者便殺,不少湖幫江河幫幫眾也死在了他的劍下。
只是郭正的傷口尚未痊愈,步法一動,氣力耗得極快,不多久傷口裂開,鮮血從衣襟滲出來,殷紅一片,他感到呼吸愈來愈重,腳步愈來愈沉,他明白一旦停下來就要死在司馬少棠的劍下,拼力的跑,拼力的跑,突然迎空一個人跌落下來,恰撞在他的身上,他栽倒在地,睜眼看了看,原來是晁復,二人對視一眼,齊暈死了過去。
司馬少棠握著劍,走上前要結果這二人,喬宗訓諦心大叫︰「郭正,郭正快起來。」司馬少棠大笑,起劍便刺,這時忽地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