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廂房外,二人正要推門,在隱隱麝香中,卻又嗅得一股淡淡的燒焦氣味,郭正便不急著進去,轉到窗前,只見茵茵正坐在書案旁,眉底輕鎖,斜支著腦袋,將案上厚厚一疊的信箋一封一封扔進火盆,郭正十分好奇,便叫道︰「茵妹妹,你燒的什麼東西?」蘇茵乍從沉思中驚醒,忙把那些信箋藏進抽屜,緋紅著臉面,道︰「沒什麼,不過是些舊的畫稿詩稿。」郭正翻窗而進,笑道︰「你還騙我,快拿出來我瞧瞧。」說著也不等蘇茵答應,自去打開抽屜,將信都拿了出來,看了幾眼,忍不住笑將起來,朝喬宗訓道︰「喬大哥你瞧,我們家茵妹妹真是好招人喜歡,這麼些臭書生公子王孫都寫了情書,文縐縐的雖看不甚懂,但彎來繞去終歸是一個意思。」
喬宗訓看著蘇茵,「呵呵」一笑,道︰「蘇姑娘這麼好看,有很多人傾心愛慕自然不稀奇。」蘇茵本性爽朗,此刻被郭正喬宗訓二人打趣,卻不由得忸怩起來,她自幼入了青樓,卻一直是賣藝不賣身,長年居住在這廂房院落之中,難得出去幾回,因此雖年已二九,豆蔻始開,于男女之事懵懂,比之尋常女子要晚知後覺,她明白安安的心思,自己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她的世界只要有安姐姐、正哥哥、郭大娘就足夠了,她不想要什麼尾生梁山伯。
郭正拆了幾封信細細看,越看越是歡喜,道︰「我真是個笨蛋,我怎麼就沒想到寫這樣一封信給龍姑娘,討她歡心。」
蘇茵听了此話,一把將信搶了過來,都扔進了火盆里,郭正驚道︰「好妹妹,你這是作甚麼?」蘇茵嘟著嘴,拉著他的手,嗔道︰「你的心思只在那龍姑娘身上,從來都不想著安姐姐。」郭正笑道︰「龍姑娘我想,你和安妹妹我也想。」蘇茵道︰「真的麼,那你也寫一封給安姐姐。」郭正面有難色,道︰「這種信可亂寫不得,好了茵妹妹,我以後多來看看你們還不成麼?」蘇茵道︰「這還差不多。」
郭正與蘇茵言談甚歡,見喬宗訓一人站在那里,很是局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忙讓蘇茵過去陪他說話,自己則背著她偷偷翻那信箋殘片,琢磨著給龍青瑤的信該如何寫。
他雖讀過私塾,但那幾年心思也不在聖賢書上,月復中文墨空空,他想起了郝鼎臣,弟弟一走眾兄弟之中也只他文采最高了,區區一封情書自然不在話下,但轉念一想,如此緊要之事豈能讓旁人捉刀,自己文墨雖不通,只要字字用心,句句真情實意,也勝過那些滿紙冠冕堂皇、虛情假意的文章,可寫些什麼好呢?他忽然想起與龍青瑤第一次相見時的情景,在翠微閣的廂房內,她可是說過如果她是女子,情願嫁給自己的,可惜這只是客氣話,現在莫說嫁了,就是見一面也難,他禁不住長吁短嘆起來。
「正哥哥,你怎麼了?快來看我和宗訓哥哥下棋。」蘇茵道。喬宗訓模模腦袋,把黑棋子咬在嘴里,愁眉苦臉,道︰「這棋不過一黑一白,怎地這麼難下?」
郭正走上前,笑道︰「小中見大,這棋便同你們道家的太極陰陽一般,看似簡單,雖只黑白二色,內中奧秘無窮,豈是一時能洞悉的?你跟著茵妹妹學,日後自然獲益匪淺。」他在象牙盒里又拿起一黑子,放在中盤,喬宗訓搖搖頭看不明白,道︰「我雖看不甚懂,不過你說的倒也極像話,那太極之理我琢磨來琢磨去,也不知是什麼玩意。」
「正哥哥,你的棋力有長進了。」蘇茵笑道,落了一子。郭正沾沾自得,道︰「做哥哥的自然不能輸妹妹太多。」正待落子,瞪大眼楮瞧了瞧棋面,奇道︰「咦,怎麼這麼快就輸了?」蘇茵喬宗訓大笑。
郭正伸個懶腰,道︰「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去看安妹妹。」蘇茵听了這話,滿心歡喜,拉著他就往外走,道︰「安姐姐天天盼著你去呢。」
出了廂房,在月洞門處與趙玉璋打個照面,趙玉璋擰個酒壺靠在牆邊,醉醺醺的道︰「你斗不過鮑大常的,你是好人,他是壞人,好人都斗不過壞人。」郭正一怔,道︰「你錯了,我不是什麼好人。」趙玉璋低聲苦笑,道︰「听我一句勸,帶著郭大娘離開蘇州,越遠越好,不然大禍就不遠了。」郭正冷笑道︰「我不像你這個縮頭烏龜這麼沒骨氣。」言罷邁大步走了,趙玉璋癱軟在地,趴在牆上痛哭起來。
來到大街上,郭正扭頭就往家里走,喬宗訓叫道︰「郭老弟,你不是要去看唐姑娘的麼?」郭正步履匆忙,道︰「我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辦,以後再去看也不遲。」
回到天絲鋪,他尋來郭栩的筆墨紙硯,讓喬宗訓磨墨,自己鋪開箋紙,咬著筆桿,濃眉不展,想了好些時候,見墨也磨好了,便把喬宗訓推出了房間。
正值深秋時節,天地蒼涼,落葉滿屋,喬宗訓拿著半壺酒坐在院子里,想起往日種種,思緒萬千,和以前的日子比起來,現在自己兄弟二人就似活在天堂一般,難得郭大娘郭正待自己兄弟如親人一般,只是此地雖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長居于此心下也過意不去,尋個日子再去浪跡天涯吧。想起家,這個一向硬朗的漢子眶中早已盈淚。
「喬大哥,你怎地哭了?」郭正把信揣進懷里,走出房門道。喬宗訓忙擦去淚水,笑道︰「我怎地會哭?只是風沙迷了眼。」郭正道︰「那便好,你陪我去龍府走一遭。」
二人從院子出來,在鋪子里正遇上諦心抱著華麗的包袱要出門,一問,原來是送去龍府的衣裳,郭正大喜,道︰「我正愁怎麼把信送進去呢,真是天助我也。」搶過包袱來,半走半跑的出了去,暖風拂面,分明是夏花絢爛的季節。
來到龍府朱門前,郭正把信塞進包袱里,整了整衣衫,問喬宗訓道︰「喬大哥,我還看得過去麼?」喬宗訓笑道︰「郭老弟英俊瀟灑,任哪位姑娘見了都會動心。」郭正一笑,自去與門子說話。
那門子進去通報了一會,便回來領著二人來到偏廳,不久管家出來,命下人給他們上了兩杯冷茶,又吩咐一丫鬟將包袱拿進去,而後斜睨著二人背剪著手轉入後廳不見。
四壁很安靜,喬宗訓抬頭看著牆上的畫,突然听到「撲通撲通」的聲音,四下張望一陣,瞧著郭正,道︰「郭老弟,你的心怎麼跳得這麼厲害?」郭正拿起冷茶,雙手微微顫抖,笑道︰「我沒事,我沒事。」一口一口的喝著那冷茶,不多時喝盡這一碗,便又拿起喬宗訓的那碗來,他實在是難以抑制住內心的緊張和激動,腦海中一遍一遍想著龍青瑤看信箋時的神情,她喜?她怒?她視之如無物?
喬宗訓很納悶,他不明白郭正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一個「情」字究竟有什麼魔力?能讓世間人為之歡喜、痛苦、痴迷?人存世間,還有許多事要去做,為什麼要在「情」字上受盡折磨,虛耗時光?
愛一個人痛苦,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更痛苦,而最痛苦的,莫過于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又不能自拔。
「你的東西都拿回去。」郭正局促不安的坐在椅子上,突然迎面一個包袱砸了過來,他定神一看,只見唐小蘅怒氣沖沖的站在那里,指著他罵道,「你也不照照鏡子,就憑你也敢喜歡我家小姐?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要臉,以後不許你再到本府來了,快出去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