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亮還有好些時候,他思緒萬端,郭大娘、龍姑娘、郭栩、安安、茵茵……,還有很多人放不下,很多事情想不開,他突然想起在龍府偏廳見過的那幅畫,誰說那老頭可憐?自己才真的可憐,到死了還牽掛這麼多作甚麼?奈何橋一碗孟婆湯,萬事皆了,下輩子誰又記得誰?
放不下,放不下,還是放不下,根本無法控制心智,他痛苦的揪著頭發,為什麼連死也要受盡痛苦折磨?傷口又鑽心的疼。
這樣想了一夜,痛了一夜,旦日,牢頭端著一盤飯菜進來,笑道︰「你小子口福不淺,這是剛從薔薇樓買來的,趁熱吃了,做個飽死鬼。」送進牢房,郭正先灌了口酒,道︰「這麼多我一人也吃不下,你若不嫌棄便一道來。」牢頭吞口唾沫,道︰「那我就不客氣了,我也不白吃你的,給你加個菜。」去拿了一碟花生米過來。
巳時,一群衙役走了進來,重枷鐵鏈鎖了郭正,提出牢房,押進了囚車。出了牢城,又有一群官兵圍了上來,約麼三四十人,郭正見鮑大常帶著十余個同門立在一旁,冷冷的道︰「鮑師兄今日卻早。」鮑大常笑道︰「送郭師弟上路,理應如此。」
迎著烈風,囚車緩緩前行,一路草木蕭條,景物蒼涼,漸入街坊,圍觀的人才越來越多,今日要處斬**《品花寶鑒》花魁的婬賊,蘇杭一帶人士都爭著來看,爛菜幫子、臭雞蛋、口水著實準備了不少,郭正一到,自然都招呼了上去。
「殺了他,殺了他。」行至朝天街,一群白發老儒人手一本《品花寶鑒》,情緒激動,簇擁上前,他們寒窗數載,皓首窮經,為的就是一朝金榜題名,有銀子去看天下名妓唐安安,誰知大事未成,斯人已逝,難怪會如此瘋狂了。
官兵們毫不客氣,對老儒拳打腳踢,罵道︰「賊殺的賤民,要吃爺的刀子麼?」老儒號天泣地,奔走不迭,混亂中猶自緊抱《品花寶鑒》,視之如命。
鬧劇。
官兵們大笑,得意洋洋的炫耀著手中明晃晃的長矛大刀,突然遠處近處濃煙直冒,無數聲音回蕩︰「老牛山強人殺進城了,老牛山強人殺進城了。」郭正奇道︰「真有個老牛山?」
有沒有老牛山不重要,性命才重要,看客們驚慌失措,看這黑煙漫天蔽日,殺進城的強人著實不少,逃命要緊,驚叫聲、呼救聲、哭喊聲……,雞飛狗跳,亂七八糟。
「小心有人劫囚車。」鮑大常大聲叫道。官兵們忙圍城一圈,將囚車護住,頭領振臂高呼︰「大家不要亂,光天化日哪里有那麼多強盜?」
「賊人殺進府衙了。」
「賊人殺進兵營了。」
……
要是知府、千總被強人所殺,這後果恐怕誰也承擔不起,頭領憂心如焚,無所適從,見火勢越來越大,只得留下一隊人看守囚車,自己則領著另一隊人馬殺奔府衙。
「官爺。」官兵打起十二分精神看著囚車,突然前面街道走出無數姑娘來,恰如一股粉潮,胭脂香氣浮散開來,眾官兵聞得骨頭都酥了。
粉潮推過來,眾姑娘拋著媚眼,扯著官兵們的衣衫,嬌痴痴的道︰「好久不見官爺了,到我們那喝杯花酒吧。」官兵們身處百花叢中,樂不可言,早把強人囚車丟到爪哇國了,兵器落了一地,嬉皮笑臉的捏著姑娘們的手,道︰「就去,就去。」郭正莫名其妙,不知諸位妹妹來這里做什麼。
「駕……。」喬宗訓從姑娘堆里冒出來,跳上囚車,鞭打著馬兒叫道。
郭正驚道︰「喬大哥!」瞬時間他明白了一切。
如此多的美人,鮑大常眼楮也看花了,涎水流了一地,美滋滋的正起勁,一個不巧看見了楊媚娘,真是大煞風景,喉中一股異物差些吐出來,他定了定神,去看囚車,真是嚇得膽戰心驚,若是再拖延片刻,只怕郭正已經被救走了,忙縱身而起,落在囚車上,揮爪就往郭正天靈蓋擊去,喝道︰「想走沒那麼容易。」郭正被枷鎖著腦袋,哪里避得開?
劍鳴鏗然,寒刃已至,鮑大常大驚失色,虛擋了一招,翻身落地,這時就見一個白衣女子蒙著面,持劍立在囚車上。
「你是什麼人?」鮑大常喝問道。李玉真不答話,只朝喬宗訓道︰「我來應付他,快走。」喬宗訓「得兒得兒」的揮著鞭子,郭正的腦袋剛好在李玉真腳下,他不敢抬頭看,只問︰「大美人是你麼?」李玉真一腳踩在他的頭上,縱下囚車,道︰「臭乞丐可要記著本姑娘的大恩大德。」長劍徑往鮑大常刺去。郭正絕路逢生,喜不自禁,大聲叫道︰「大美人小心了。」
眼看著郭正揚長而去,鮑大常又氣又恨,使出渾身解數,怎奈武功不濟,在李玉真的劍下始終月兌不開身,他越打越怒,朝李玉真吼叫道︰「你救走了郭正我就殺了你。」李玉真見他越打越狂,雖然破綻也越多,卻很是害怕,想郭正已去得遠,便喊道︰「我們走了。」隨手扔出一把雷火彈,朝天街登時被一片白煙籠罩,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鮑大常暴跳如雷,在煙霧中橫沖亂撞,大叫︰「郭正,你快出來,你有種離開蘇州就不要回來。」白煙漸漸散去,朝天街一片狼藉,官兵們衣衫不整,左看看右看看,美人呢?仿佛做了一場春夢。
喬宗訓將囚車趕到一個僻靜的巷子里,拿出早備好的斧子砍斷鐵鏈枷鎖,將斗笠簑衣遞給郭正,道︰「快跟我來。」
一路上都是四散奔逃的百姓和大隊官兵,官兵們恰如無頭的蒼蠅,在各個街道巷口亂轉,去了東街,都說強人在西街;來到西街,又說強人到了東街,跑來跑去,強人的影子沒見著,卻把自己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郭正也很好奇,道︰「真有強盜殺進城了麼?」喬宗訓道︰「哪里有什麼強人?這都是郝兄弟想出來救你的計策。」一路走一路將事情說與他听,郭正听罷驚得瞠目結舌,看著這千年古城四處烈火熊熊,道︰「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
來到楊府後門外,早有楊媚娘吩咐的丫頭接應他們進去,在柴房等了一些時候,楊媚娘和諦心也回來了,于是三位男子換了衣裳,扮作商隊隨從。
楊媚娘見郭正臉上有個唇印,道︰「這太過顯眼,只怕得擦了去。」郭正道︰「這是安妹妹留給我唯一的遺物,我這輩子都會留著。」話音剛落,喬宗訓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用衣袖往他臉上蹭,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在心里記著唐姑娘便好,何必如此矯情?」郭正忙推開他,可為時已晚,他只得苦笑道︰「你這話也在理。」
商隊還在前院,楊媚娘將三人帶過去,見騾馬貨物整齊,便問頭領道︰「怎麼還不走?」頭領陪笑道︰「老爺說城里太亂,讓我們等平靜了再走。」他瞅了瞅郭正三人,問道︰「小姐,這三人好面生,不知是……?」
楊媚娘道︰「這三個是我新買來的僕人,我讓他們與你們一道去京城,到寶奩齋給我買些首飾回來。」
頭領細細打量著三人,道︰「小姐,這件事要不要稟告老爺?」楊媚娘橫眉怒目,斥道︰「本小姐買些首飾也做不了主麼?你去與我爹說,看我爹是听你的還是听我的。」楊譽就這一個女兒,素來寵愛有加,頭領見她生了氣,哪敢再廢話。
「強人被殺退了,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府外傳來官兵們震天呼地的叫喊聲。
「太好了,托皇上的福。」楊媚娘拍手笑道,「現在你們可以走了。」頭領道︰「我先去秉知老爺一聲。」楊媚娘不耐煩,道︰「你們只管去,我去告訴我爹就是了,快走吧,本姑娘可等著寶奩齋的首飾呢。」頭領無法,只得吩咐隨從趕著騾馬出府,郭正走出門檻,回頭見楊媚娘猶自站在那里,心道這姑娘雖然相貌匪夷所思,心底卻著實善良,楊譽這廝養得好女兒。
強人雖然被殺退了,但火勢依然不減,百姓官兵忙著救火,城中依然亂哄哄的,頭領看著眼前情景,難以置信,道︰「太平盛世,沒听說蘇州附近有強盜,我跑商跑了這許多年,雖然遇見過不少蟊賊,但都是見著官軍就跑,怎地突然就殺進城了?」喬宗訓道︰「就因太平久了,官兵守衛松懈,才讓強人有機可趁。」頭領點點頭,深以為然,問道︰「這強盜是哪個山頭的?」喬宗訓道︰「老牛山的。」頭領眉頭緊鎖,道︰「又是這個老牛山,上次老爺差些被這伙強人劫走了,這一趟看來得小心些了。」
一路閑話,來到北城門處,被一群官兵攔下了,官兵們刀槍齊出鞘,陣勢極是威嚴,商隊頭領與那官兵頭領也是熟識,笑道︰「李大哥,強人不是被殺退了麼?你們還弄這麼大架勢做什麼?」那李大哥道︰「強盜是被殺退了,可那被劫走的死囚郭正還沒找到。」
頭領道︰「我們楊府的人向來安分得很,李大哥就讓我們出城吧。」李大哥從眾人身上瞄過去,道︰「公事公辦,上頭壓得緊,來呀,仔細搜一遍。」一揮手領著官兵就要上來,商隊頭領慣與他打交道的,如何不明白?忙跳下馬車,暗地將一錠銀子塞在他手里,笑道︰「請李大哥通融通融,我們也急著趕路,回來一定請你去薔薇樓喝酒。」李大哥極快的將銀子揣進懷里,看看左右,道︰「我已經仔細查過了,郭正不在這里,讓他們出城。」
噠噠的馬蹄緩緩走出,郭正回頭去看,厚重的城門,古樸的牆磚,櫛比如林的樓閣,迎風飄搖的酒旗,在火勢中慌張奔走的人們,別了這煙花之地,別了這吳儂軟語,他拭去眼角的淚水,轉過頭來,陰沉沉的天下,官道古柏森森,寬闊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天邊,沒有盡頭,前方就是新的開始,可前方在哪里?
他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無助過,他明白以後的路只有靠自己一人走下來。
西風烈,馬蹄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