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閣樓,眼前的景致著實讓他大吃一驚,只見地上整整齊齊擺放著八個大楠木箱子,里面堆滿了各式衣裳首飾胭脂水粉,都似小山一般。蘇汶見他如此驚詫,便道︰「寶奩齋的衣裳首飾,信芳齋的胭脂水粉,都是我爹命人專程從京城買回來的,他以為這樣就能讓我開心,卻不知這些東西在我看來根本一文不值,每次他送來我都扔在這里了。」
一文不值?郭正模模鼻子,打趣道︰「這里的東西隨便拿一兩件,都能讓我在蘇州討一房老婆。」見蘇汶沒笑,又道︰「你的性情卻和我那安妹妹一樣,她也不喜這些東西,每日里只畫畫彈琴。」蘇汶眼里現出一絲亮光,問道︰「你安妹妹在哪里?」郭正黯然道︰「妹妹她已經不在了。」蘇汶長嘆一聲,道︰「這許是命吧。」郭正記得安安也常會說「命」這個字。
「你喜歡喝酒麼?」蘇汶忽問道。
郭正不知她此問何意,道︰「這要看是和什麼人喝了,若是和兄弟在一起,意氣相投,那就嗜酒如命;若是和那些大人們一起,半句話多,那就避之不及了。」蘇汶微微頷首,顯是對這句話頗為贊許,道︰「這些東西你都拿去換酒喝吧。」郭正咋舌,心想這些衣裳胭脂少說也值個幾萬兩,拿去換酒真不知幾輩子能喝得完,忙道︰「換酒可就不必了,既然蘇姑娘如此豪氣,我便拿幾件送給妹妹們。」蘇汶道︰「這也好。」說著又往二樓走去。
這二樓的布置卻又和一樓截然不同了,樸實無華,四壁上掛著一些詩詞字畫,有米芾的,有範寬的,有趙孟頫的,有唐伯虎的,還有幾張筆觸細膩,字跡清雋,落款「鐵檻居士」,不知是誰。牆頭間則齊齊擺放著一疊疊書籍,有詞譜如《漱玉詞》《斷腸詞》之類,琴譜如《幽蘭操》《胡笳十八拍》之類,棋譜如《棋經十三篇》《忘憂清樂集》之類,多數都是郭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一張素床,為帳幔籠罩看不清內中之物;一方書案,除卻筆墨紙硯,還有一本翻開的書,郭正近前細看,赫然發現是一本《西廂記》。
這與其說是閨房,不如說是書房,沒有蘭麝龍涎之香,有的只是滿屋書香和女兒家的天然體香。
和蘇汶共處一室,郭正不由得有些局促。
「家父之外,你是第一個來這里的男子。」蘇汶道。郭正更感不安,佯裝看著唐伯虎的仕女圖,道︰「是麼?那在下真是……真是不勝榮幸。」蘇汶問道︰「郭頭領,你想知道什麼?」
「什麼?」郭正恍然,這才想起自己進來不是看畫的,干咳兩聲,轉過頭來看著蘇汶,見她在燭光映照下極是楚楚動人,呼吸急促,忙又轉過頭看著那仕女,強自鎮定,吐出三個字︰「他是誰?」
蘇汶幽幽望著窗外,道︰「說來可笑,我也不知他是誰。」郭正一笑,道︰「想不到蘇姑娘也打趣在下。」又見她神情認真不似在說謊,驚得一張嘴合不起來,道︰「你說的實話?既然你都沒見過他,也不知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怎麼就會鐘情于他?」蘇汶嘴角露出一絲甜甜的微笑,回憶著以往的時光,道︰「這說來倒也有趣,概與盧渥楓葉得詩差不許多。」郭正一頭霧水,不知盧渥是誰,更不知「楓葉得詩」的典故,這時就听蘇汶又道︰「那是在一年前的七夕晚上,寒星寥落,流螢點點,夜一如既往的平靜,我也一如既往的坐在案前讀詩,大約過了子時,窗外突然一陣響動,我走過去看,發現有一只鴿子落在那里。」
「鴿子?就是這只鴿子麼?」郭正問道。
蘇汶點點頭,接著道︰「我當時卻不知它是信鴿,只當它失了群如我一般孤苦可憐,于是就抱了進來,卻不經意的發現了它羽翅間藏著的信箋。」
「信上都寫了些什麼?是寄給你的麼?」
「其實那也算不得信,只因上面既沒有寫信人的名字,也沒有收信人的名字,寥寥百十個字,說的都是一個男子心下的委屈苦悶,我想他並不欲讓人看見這些,所以才會在深夜放走鴿子,無奈天意弄人,偏偏落在了我的窗下。」蘇汶道,「他一定是個孤獨的人,在身邊找不到一個可以訴說的朋友,所以才會這麼做。」郭正無法理解這樣的感受,以前只要他受了委屈,郭大娘和安安茵茵一定都會來哄他高興,即使是現在,他還有那麼多的兄弟那麼多的妹妹,他無法體會孤獨的滋味,就像他看不懂龍府里的那副畫一樣。
「後來呢?」他看著蘇汶,相信這世上再沒有比她笑容更純淨的東西,他喜歡這樣的笑容,為之沉醉。
蘇汶道︰「我讀完那信,心想他一定是個很可憐的人,于是寫了些勸慰的話和自己的心事,我也不知鴿子能不能飛到他那里去,那時我就站在這里看著星星,從未有過那麼強烈的期許。」這種感覺對郭正而言並不陌生,自遇見龍青瑤起無數次他都懷著強烈的期盼,但他知道,自己的期盼終歸都要落空,而蘇汶的卻實現了。
「第二天晚上我等了很久,在快要失望的時候鴿子終于出現了。」蘇汶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道,「他也安慰了我一些話,沒有花言巧語,只有最質樸最真心的關切,從那以後,我們就用鴿子傳信,他把委屈說給我听,我把委屈說給他听,日久天長便有了愛慕之意。」真想不到上天會讓兩顆孤寂的心這樣相遇,自然而然的愛情讓郭正又是羨慕又是震驚,道︰「你們寫了這麼多信,難道都沒有問過彼此的身份名字麼?」蘇汶道︰「既然相知又何必一定要相識?況且我們一旦知道了彼此的身份,就會有所顧慮,許多該說的話不能說,如此一來只會越來越生分?」
郭正道︰「但你們總不能這樣下去,你難道真的不想見見他麼?」蘇汶眉目微低,嘆了一聲,她心里明白說不想見那是假話,在夢里已經無數次塑造過他了,甚至有時在畫畫的時候也會不留神畫出他的樣子,她想見他,但又害怕見他,只因一旦見了,或許很多美妙的夢會破碎,她厭惡這個現實的世界,在閣樓住得久了,她也想為自己的心編造一個閣樓,一個美麗的閣樓,不用再呼吸窗外污穢的空氣。
但她也羨慕那些世俗的東西,非常渴望能得到他更多的呵護,而不僅僅滿足于那些冷冰冰的文字。
「我又能怎麼樣?除了在娘的祭日,爹爹他根本不會讓我離開這里。」她知道很多事情對自己而言都過于奢侈,她擁有最令人怦然心動的容顏,雖獲得了數不清的贊美,卻也失去了數不清的快樂。
郭正看著她憂愁的模樣,心底忽有一種沖動,真想走上前把她緊緊抱在懷里,撫模著她的頭發,讓她在自己的懷里放聲大哭。但他不能也不敢,只能問道︰「夫人的祭日是什麼時候?」
「七天之後便是。」蘇汶答道。郭正點點頭,沉聲道︰「你想和他在什麼地方見面?」蘇汶驚訝的看著他,道︰「你……。」明白過來,又道︰「每年在娘的祭日,爹爹都會在大明寺給娘做法事。」郭正道︰「我明白了,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絕不會讓幫主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