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李菊是存在的,而且存在很久了。從小學起他們就是同學。李菊從小就很不幸,母親在舊社會曾淪落風塵,解放後不長時間就半瘋半傻了,後來跟了個長年酗酒的男人,也就是她的父親。李菊是在街坊鄰居的冷眼中長大的,上了學又成了同學們譏嘲的對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唐國松成了她的保護者。他帶著她一起上學,一起下學回家,漸漸地,沒有人敢再欺負她了。起初,他只是想幫她一把,覺得瘦弱的她太可憐了,都在一條胡同里住著,他不能忍受別的同學欺負他的鄰居。可後來,他們之間就有了一種依賴的關系,她把他當作了她的靠山,總是跟在他的身邊,而他,也越來越感受到她的柔順與溫情,慢慢習慣于做她的「英雄」,為她遮風擋雨。隨著年齡的成長,兩個人漸漸地有了一種類似親情的感情,他是兄長,她是妹妹,但他們心里都明白,他們都希望與對方廝守一生。
高中畢業的那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正如火如荼。唐國松的姐姐已經在兩年前奔赴了陝北農村插隊,他是家里僅剩的孩子,按政策可以不去上山下鄉,他甚至從街道得到了一個去機械廠工作的名額。而李菊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她必須去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唐國松不願意她一個人去遙遠的北大荒,想跟著一起去。一天下午,他鼓足勇氣,趁著母親一個人在家做晚飯的時候對她說︰媽,我想去北大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沒想到正在炒菜的母親一下子氣急敗壞,舉起鍋鏟劈頭蓋腦地朝他打來,一邊打一邊罵︰打你個狼心狗肺的臭小子,打你個沒良心的傻兒子,我讓你眼里只有那個騷狐狸的種,我讓你一點兒不把我這個當媽的放在眼里……
唐國松一路躲閃著逃到小廚房的門外,四合院里的鄰居都跑出來看熱鬧。母親把他趕出了廚房,罵罵咧咧地進去接著炒菜了。唐國松尷尬地對著上來勸架的鄰居苦笑了兩聲,也不搭話,急匆匆地沖出院門,朝李菊家跑去。
李菊看到他那樣一副表情,連忙拉著他出了門兒。他倆一路拉扯著走出了宛盛胡同,倆人都放開手,一路無語地踱到了西四路口。在一家門臉只有一米來寬的冷飲店門口,李菊的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毛多錢,她拽著唐國松走進冷飲店,買了一碗杏仁豆腐。他倆在狹窄通道里的小桌子兩邊面對面坐下來,她舉起碗里的小勺說︰我一直想吃一碗這兒的杏仁豆腐,每次從這兒過,都流口水,今兒我倆把這碗杏仁豆腐吃了,就當是為我餞行,好吧?說完她迫不及待而又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小勺杏仁豆腐,鄭重地送進嘴里,輕輕地嚼著︰好甜,好吃……忒好吃。
一直把臉繃得像鐵板一樣的唐國松一下子泄了氣,他拒絕接過她遞過來的勺子,說︰你一個人吃吧,我不吃。她笑了一下,低頭又認真地挖了一勺,小心地送到他的嘴邊,說︰松哥,嘗嘗吧,真的很好吃。他推開她的手,鼻頭一陣發酸,眼楮直癢癢,他「騰」地一下站起來,說︰你慢慢兒吃吧,我……
他說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眼楮已經潮了,他只好轉身大步走出了小店。他悶頭走了一段路,跳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公共汽車把他帶到了天壇公園的門口。他舍不得花五分錢買門票,就沿著公園外面的圍牆溜達。他不知道他想干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麼,他只知道再過幾天,李菊就要坐火車去遙遠的北大荒了,不知道要去多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他當然也不知道,在他離開那個小冷飲店後,李菊即刻淚如雨下,心如刀絞,淚水滴進碗里,杏仁豆腐有了一點咸味兒,李菊流著淚,一口一口地吃著,仿佛這是她在北京最後的晚餐。她希望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以後就再也不會像這樣傷心流淚,她就要離開北京,離開她最親的親人松哥,還有什麼事情會比這個更讓她難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