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1981年早春,如刺的寒風仍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肆虐,陰暗處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冰冷的空氣依然透著心兒涼。
路上車很少,只有三三兩兩的大公共慢悠悠地開來駛去;行人也不多,除了萬不得已要外出辦事兒的人,多數人都選擇在家或單位里貓著。年輕的大學生薛耕永坐在公共汽車里往學校趕,他兩眼空洞地掃著冷清的街道,心里一陣熱一陣涼。熱,是因為下午就要出發去實習——去遙遠的湘西支教,終于可以用數年所學報效祖國和人民;涼,是想到父母對他積極主動報名去那麼偏遠的山區實習支教甚為不滿,一直絮叨著家門口就有中學,干嗎跑那麼遠去實習,萬一出點兒什麼事兒,誰能夠得著啊!
他能夠理解父母的怨氣和擔心。兩個哥哥都上山下鄉去了新疆兵團至今未歸,妹妹還小,一家人原指望他大學畢了業做家里的頂梁柱,興家旺族。薛家好幾十口子老小幾輩兒里就出了這麼一個大學生,多少雙眼楮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三個姑媽,大爺二大爺,還有他們的子子孫孫,全以他為榮。只要跟人說︰我們家那誰誰誰是大學生呢!立馬,別人便多出三分尊敬。
可是,誰又能了解他的想法呢?作為恢復高考後第一批考上大學的畢業生,心中的抱負何其遠大啊!他讀的是中文大專,畢業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專升本」。學校說了,到偏遠地區支教回來的同學優先安排「專升本」學歷教育。升了本科才有可能考研究生,他的目標是成為一名大學教授,一邊教學一邊搞研究,最終成為一代文學研究的巨匠。就像所有學化學的女生都夢想成為居里夫人一樣,遠大的理想激勵著他朝著自己的既定目標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甭說是去湘西,就是去西伯利亞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開完讓人熱血沸騰、情緒高漲的「邊遠地區支教動員會」,一輛大客車將幾十位支教的大學生拉到了北京火車站。同學們手里攥著不同終點站的車票,陸續上車分赴祖國的四面八方。薛耕永和幾個同學坐上了由北京開往長沙的1次特快列車。火車徐徐出站了,揮手送別的老師和同學們的身影漸漸縮小模糊消失了,幾個人就突然沉默下來,一個比一個心事重重。薛耕永知道大伙兒都從未出過北京,這一下子背井離鄉獨自去偏遠不明之地闖世界,心里都有些沒著沒落的。
第二天下午到了長沙,當地教育局派人帶他們到了招待所,並告之他們將要去支教的具體地方,他和另一個男生霍延被分配到湘西澧濱縣的農村中學。
第三天天還沒亮,他和霍延就坐上了長途客車。打這時起,北京來支教的大學生薛耕永恍若置身于一個陌生的世界。擁擠的車廂里除了穿著皺巴巴藍灰衣服的男女老幼,還有很多籮筐、背籠、扁擔、竹竿,一時間雞鳴狗叫,鴨飛貓跳,大人喊小孩鬧,完全听不懂的方言車上車下四處喧囂。好不容易盼來了司機,車終于發動了,「突突突」抽抽跌跌地上了馬路,「騰騰騰」搖晃著過了幾個包包坎坎,震得人跳起又跳落,那硬!掉了皮的車座猶如鐵板兒,把坐慣了北京公共汽車的兩個硌得生疼,還不能吭聲兒,本來他們兩個衣著整潔的白面書生就像北京街頭的外國人一樣忒招人眼光了,再哼哼幾聲兒,怕是要被當成動物園里的珍稀動物觀摩了。
顛簸一路不曾消減,反而越來越劇烈。出了長沙,路變得更爛,坑坑窪窪的,車子顛得更歡實,人在座位上忽上忽下像彈琴的指尖兒,兩個白面書生終于忍不住吐了,趴在窗沿上一鼓作氣把今兒的早飯和昨兒的晚飯都吐了一溜夠。有小孩子指指戳戳嬉笑他們,馬上被一臉憐惜表情的大人們呵止了。
中午在常德吃了一碗面,稍事休息,又乘車上路了。長途汽車開始進山,繞著一邊是山壁一邊是山谷的狹窄崎嶇的公路忽忽悠悠地環行,兩個書生在窗口看得是目瞪口呆、心跳加速,生怕司機一個閃失,車翻人滾直落谷底!
還好,司機顯然對這兒的路很熟悉,不慌不忙地拐彎抹角、上坡下坡,開得比平路上還穩。直到兩個書生把嗓子眼兒提累了,心跳得也麻木了,甚至昏昏然打瞌睡了,夜幕也開始降臨了,長途汽車終于駛進了澧濱汽車站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