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搭乘兩天火車後到了上海。在市東邊十六街的一所公寓往下來,一室一廳。光線不好。
我在所住的舊樓里也交了些朋友。有個圓臉的小女孩看見我就自我介紹。「你好,我是金子。」
她沒有和爸媽生活在一起,每天放學回到家里只有重听的女乃女乃。她的房間是那種老一代人的紅木家具、斑剝不堪的五斗櫃和圓鏡梳妝台,牆上掛著一張相紙老舊的她父母的黑白結婚照,我無法避開視線地看見疊好在床沿的老式的粗布內褲。
我想過把媽媽鐘愛的白棉布裙偷偷送給她。
那是九一年的三年十班的教室。
後來坐我座位旁邊的女生,有一次上課突然舉手跟老師說她患了近視,坐太後面常看不見黑板。然後是金子自告奮勇願意和她換位置。
接下來的一天我都很緊張。那位名字起得很有錢的女孩在前幾堂課也異常地專心,悶悶地不和我說話。到了最後一堂課、她仍然端正地面朝黑板坐著,一只手卻開始細細地剝我手肘關節上、前些天摔倒一個傷口結的疤。
一條一條染著紫藥水的硬痂被她撕起︰排放在課桌前放鉛筆的凹槽,我沒有把手肘抽回,僵著身體仍保持認真听課的姿勢。手肘又露出粉紅色滲著血絲的新肉。
回家,我媽幫我上紫藥水,慢慢結痂、然後金子在課堂上不動聲色地一條一條把它們剝掉。
直到有一天母親覺得奇怪,「小三這個傷口怎麼回事,好久了,怎麼一直都沒好?」然後她替我用消毒繃帶包裹起來。
一個陰天的周一下午,一群人約好去水上樂園游泳。
我把我媽幫我洗得干淨的廉價拖鞋藏在書包里,擠在公車最後一排顛簸。
全部的人只有我不會游泳,同學們很夠義氣地湊了錢替我租了一個游泳圈。我靜靜地漂在泳圈上,看著他們把小木牌扔得老遠,然後嘩嘩鑽入水里看誰先把它追回來。
然後,金子游到我的身邊,她突然拉著我的泳圈,朝向泳池最深的地方游去。我浮在泳圈上漂在無止境延伸的恐懼里。
我很想大叫救命,但覺得那會很難看。不會游泳的小男生抱著游泳圈,讓個小女生游著牽他去看看水池最深那里的感覺。
我自尊地仍不出聲,但是眼淚卻混在不斷拍打上臉的水波流了出來。
「好。」然後她說,在最深的地方停了下來,不再朝前游。這里連大人也很少游過來,稀稀落落地經過。
「你看我喔。」她讓我攀住泳圈,像一個孤島上的觀眾,然後放開我。她說︰「我自殺給你看喔。」
然後她鑽入水中。一開始我恐懼的是她會不會從水底抓我的腳把我扯進水中。但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單獨地漂在那兒。其他人在很遠的那一邊。一片帶著藥水味的銀灰水面上寂靜無聲,時間太長了。她還是沒有上來。
我不記得她是過了多久才又鑽出水面,有一綹一綹沒被蓋住的發絲沿前額**貼著,她說︰「小三,你哭了耶哈哈你哭了耶。」
那個下午的印象,便是我攀著救生圈,看一個女孩在一個初秋的泳池里,一招又一招地表演她的水中自殺特技。她可以倒栽蔥鑽進水中,讓兩條腿朝上插在水面上;可以努力憋著氣把自己壓在水底,仰著臉,身體完全不動,突然嘴角帶血地噗哧笑了起來。
我們每天背著難看的塑膠黃書包,黑漬油污的黃色帽子,這樣地一同在回家的路上,同仇敵愾地睥睨著同一條街上那所子弟小學的孩子︰女生穿著天藍色燙得筆挺的制服,小男生留著西裝頭,鋼筆藍的書包上印著雪白的校徽。
于是就在一次晚餐飯桌上,沉默的外公突然面朝向我說︰「這樣的,小三下學期,我們轉到子小去念好不好?」
我本能地討巧地點頭,然後長久來陰沉的外公突然笑開了臉,把我的飯碗拿去,又實實地添滿,「好,懂事,那兒教學質量好,姥爺給你加飯。」
餐桌上媽媽仍低著臉不出聲地扒飯,我也仔仔細細地一口一口咀嚼著飯。一種那個年紀不能理解的、揉合了自卑和被遺棄的委屈,嗝脹在喉頭。
然後是三年八班的教室。我也佩上了雪白的校徽。
我像那些好學生一般神情凝注地看著上課老師一張一合的嘴。听著不同架子上不同試管里,化學藥劑格格顫響。告訴同桌大錢老師現在還在盯著他,有話下課再說吧。他打了一個哈欠︰「啊?」
在下一秒我們被老師怒叱在課堂上講話而到教室後面罰半蹲。人行道在面前依序展開,還有洞穴般的黯淡色調與光線。
我和大錢說起那個叫金子的女孩、那兒孩子和孩子間原始的搏殺。他驚訝新奇地噤聲發愣。
大錢揉雜著好奇、挑釁與犯罪共犯的艱窒嗓音,問你敢不敢把你那個小**掏給她看。
有伙伴說一個清晨的早自習,她穿著牛仔褲馬靴的年輕母親,在走廊流著淚告訴老師,她的女兒要轉學……
她沒和我告別,就再沒在那棟舊樓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