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名山村原本是個遠離市區落後的小村落,村子里的耕地不多,以前大多是依靠村後山上那大片的果園和林木,集體經濟才得以維持。
如今,借著改革開放的大潮,村委會放棄了果園的建設,力圖要打造一個「工業化」的現代山村。幾年的時間,他們果然創造了一個神話。
一條寬闊的水泥路橫穿村子南北,和那三條東西輔路一起,構成一個巨大的「豐」字,路兩邊花木擁簇。路東頭一幢建築,是一棟三層的名山飯店,緊接著是一排排清一色的紅磚小院,規矩整潔。顯然,這里是全村的生活區。路西,三層的村委會大樓,牆面貼著女乃黃色的馬賽克牆磚,門口擺放著四株巨大的鐵樹,無不透露著華貴和典雅。它的後面,依次排列著村子里的幾個企業,建築隊、包裝廠、五金廠等等。
名山村成了全市的鄉鎮企業示範村。對外又稱「名山企業聯合總公司」。
村子緊東頭的韋老漢一家,如今可是犯了愁了,面對著眼前的中午飯,沒有人有心思還能吃的下去。前兩年村子里搞什麼統一規劃,剛剛新蓋的幾間大瓦房被拆毀重蓋,和村里大部分人家一樣,為此欠下了村委會的蓋房錢。這兩年四處向親戚借錢,好不容易搞成了一個養魚塘,本以為能夠改善一下家境。誰知道村子里修路、種植花木等各種名目繁多的攤派層出不窮,養魚塘的收入居然也只能勉強糊口。
午飯前韋老漢的兒子匆忙跑回家來,告訴一家人說,村支書通知,今天下午兩點,必須要把欠村委會的房款還清,否則村委會就要采取堅決措施。
韋婆婆見老伴只顧悶頭吧嗒著煙袋,一聲不吭,忍不住地焦急問到︰「他爹,你倒是拿個主意啊,這村委會要是動了真格的,可是了不得呀。」
「是啊,」兒媳婦懦懦地接著話頭說,「好些人家的家具和東西都被他們給搬走了呢,咱可是惹不起他們。」
韋老漢緩緩抬起了頭,「我又有什麼辦法啊!」他的臉黑而瘦削,那布滿眼角、額頭的,如刀刻一般的皺紋,顯示出飽經的生活滄桑,和他五十來歲的年齡極不相符。
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煙袋里的煙灰,把煙袋鍋伸到煙荷包里,慢吞吞地又裝滿一鍋子旱煙,一手舉著煙袋,一手拿著火柴,卻沒有去點。「該借的地方都借過了,現在除了那個魚塘,就剩這幾條賤命了!」他的手有點抖,火柴劃了幾次才把煙又點上,他使勁吸了一口,隨著噴出的濃濃煙霧,長長地嘆了口氣。
魚塘?一家人的眼楮都直了。
「爹,魚塘要是再沒了,那咱們這一家子還指望啥呀?」兒媳婦望著身邊才三歲的孩子,憂郁地說。
「誰要是敢打咱魚塘的主意,我就活劈了他!」兒子甕聲甕氣地翻稜著眼皮說到。
「放屁!」韋老漢煙袋使勁地朝小飯桌上一敲,兩只不大的眼楮里似乎要冒出火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千古不變。人再窮,也要窮出個志氣來,不能做無賴!」
「欠債?又不是咱們要欠的債,還不都是他們胡鬧的,」兒子氣鼓鼓地嘟囔著,「好好的一個家,給鬧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什麼話都要分兩頭說,」韋老漢站起身,一指老伴和兒媳婦,沖著兒子說,「如果村子里不搞這些新鮮玩意兒,你和她們哪里會有什麼活計做?不要老想著自己,也要考慮一下集體的難處。」
「這是什麼活計啊,幾年下來,分錢也沒有分到,唉,還不如」兒子痛苦地抱住頭,不再說下去。
「就是,說是大家都可以不用種地看果園了,還什麼上班好,我就沒有看到好處在哪里?」韋婆婆咕噥著。
「你們啊!」韋老漢一跺腳,「大家的工錢不都是用來頂替了欠村子里的錢了嗎?又沒有跑到別人的荷包里去。」
「爹,我看你是犯糊涂了,」兒子不滿地說,「你也沒算算,就現在咱們村家家住的這種小院,當時兩三萬塊錢足夠蓋下來的吧?可村子里給咱們算了多少錢,是五萬啊!咱得多少年才能還上啊?」
「多少年能還上?」韋老漢一瞪眼,「只要家里還有一個會喘氣的,就要一直還下去。咱們欠的,那不是村子里的錢。村子里賣果園的錢夠干這麼大的事嗎?那可都是國家的錢,是欠不得的!」
「不管怎樣,我明天開始也和別家一樣,要去市里面告狀。」兒子氣呼呼地說著。
「你敢!」韋老漢用手里的煙袋鍋子指點著兒子,大聲叫到,「你爹我可是個老黨員了,這一輩子就沒有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情。咱們就是窮的去要飯,也不能做出這種事來。」
說完,他頭也不回,蹬蹬地出了家門,徑奔自己那心尖兒似的魚塘而去。
蹲在兩個大魚坑中間的土壩上,韋老漢點燃了一袋煙,在刺眼的陽光下,眯縫起眼楮,瞅瞅這邊,再看看那邊。
這兩個魚坑,就是他整個的生活希望。開春的時候,放進了兩千多斤魚苗。從那一刻起,他就幾乎每天夜里都要細細地盤算著,今年的鮮魚行事比往年都好,等到九、十月份魚兒長大的時候,就會給一家人帶來萬把塊的收入,再有一年,欠村子里的錢就都可以還上了。每當想到這兒的時候,他就為自己兩年前辦養魚塘的決定感到自豪。
望著水面偶爾竄起的魚兒,他就好象是看著自己的孫子游戲時的情景,打心眼兒里感到愜意。每年一放魚苗,他就從沒有回家睡過一夜,他喜歡這里,更願意陪伴著那些可愛的魚兒。
可如今這一切,也許就要變成一場夢了。
韋老漢望望村子的方向,心里一陣子的酸楚。也許不會有這麼個結果吧?好賴村支書和自己也算沾點兒親,總不會一點兒情面都不給吧,他轉念又勸慰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