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呆呆地問，只覺得那一刻，自己就像天底下最最白痴的傻瓜，被所有的表象蒙在鼓里，從來不肯用心去感受發生的一切。而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卻已經太遲。
關于季旭，我到底了解多少？恐怕不及他了解我的百分之一。而就憑著這百分之一，我理所應當地恨他、傷害他、甚至陷害他，這幾乎成為了我人生唯一的主題。
而如今，看他狼狽而落魄地坐在我眼前，我卻感覺不到任何的喜悅和快意嗝。
季旭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這樣的問題，也許本就太籠統太寬泛，根本沒有辦法回答。我閉了閉眼楮，終是下定決心，將情緒的波動死死壓住，清楚地道，「我已經听人說了，你最近在轉讓手中的股份財產，如果不是出了什麼大事，根本沒有這樣做的道理。可是那個運籌帷幄的季先生去了哪里？有多大的事會讓你做到這種地步，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天地拱手送人？」
他本是靜靜地听著，听到後來，卻是一怔，眼中光芒猛地一亮，如利劍般射過來。
他也許是沒想到我會說這樣一番話，我心中苦笑，我更是從未想過。
眉峰輕揚，他輕輕道，「若不是之前發生過那麼多的事，我真的以為你是愛著我。」
我還未回答，季旭已伸手將頭頂帽子取下閘。
我赫然退後一步。
那頭上只有幾簇丑陋的黑色茸毛，仿佛被燒過的草原上僅剩的焦草。
「這口氣我不知道還可以留多久，再多的財產又有什麼用？這當口，用不著他們，我都覺得我已經完了。」
他說完，彎起唇角，忽然就笑了，那笑容我實在熟悉的很，每一次，每一次他談到死亡和失敗的時候，都會露出這般不合時宜的笑容，似乎這些事只不過是一個笑話。可我卻明白，越是這樣的人，心里越是怕，怕到不得不用這樣的方法來逼迫自己放輕松。
他這一生都在控制，怎麼可能接受得了被別人擺布的生活？
我並不知自己是從哪里來的沖動，卻是大聲道，「十年的時間都是這樣過來，你就是想死，閻王老子都不會收你。別忘了你都做過多少惡事，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比活著更痛苦。」
「比活著都痛苦……」他輕輕笑著，重復我的話，蒼白的手指自被面上劃過，寫上一個「苦」字，又低低道，「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這樣十惡不赦的人。」
「所以他們越都是希望你死了才好，你越是得風風光光地活下去。」
「你說得倒很容易。」他苦笑，「我能活到現在，已經夠了，我真的累了。」
「每一天都在想，都在算，走錯一步就會功虧一簣，我必須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控在手心，才能夠睡得安穩。可是十年來，我仍舊是沒有一天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
「之所以這麼多年都沒有垮掉，是因為我早就不把這身體當作是自己的，它再傷再痛，與我又有什麼關系？十年的懲罰，難道還不夠？我以為終于可以平歇了，杜琪，在我得知你懷孕的消息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驚喜，不知道我有多小心，可終究……」
他不知是說給我听，又抑或是說給他自己，從來沒有一刻，他如此的聒噪。
然而這種變化，卻忽然讓我十分的恐懼。
病房門鈴響動，範醫生自門外探進頭來。
「杜小姐，到例行檢查的時間了。」
「我晚些會再來。」我匆匆道，不再與季旭有目光接觸，轉身飛快離開。
一個相貌甜美年輕的護士推著小車與我擦肩而過，余光望到她的臉，雙頰紅暈如朝霞，目光瞄向屋中床上的人。
我的眼淚無聲地流淌下來，心中一陣刻骨的冰冷。
Nicolas走上前來，攬住我的肩，掌心不斷用力，試圖傳給我堅強的力量。
我轉向範醫生，雙唇顫抖，「他還能活多久？還有多久？」
「去美國動手術已經是孤注一擲。」範醫生靜靜地看著我，「最多不到一年。」.
傍晚時分，我在病房門外安靜地等著里面的例行檢查結束。
房門打開，之前看到的護士裊裊婷婷走出來，又轉頭對里面道，「晚上九點前一定要睡覺，您可別為難我。」
里面笑答，「是是。」
我讓到一旁，待她走遠才慢慢進了去。
季旭正歪著身子看窗外漸漸暗下的天色。他沒轉頭，仿佛知道一定會是我。
「吃飯。」我也省下客套，把飯盒撂在床頭桌上，「都是經過醫生驗證的，百分百有毒無害。你就算信不過我，也該相信範醫生。」
他沒看那飯盒，只拍了拍床邊，「來，坐下看。」
我停頓一下，垂了眼，順從地按他的指示坐好。
他微笑，「最近越來越喜歡黃昏，你看那漫天鮮艷的霞光，那麼燦爛，張牙舞爪的，可是一點一點就被黑夜吞噬了，掙扎著，不甘心，有什麼辦法？這就是它的命了。萬物都是這樣，走一個輪回。」
我靜靜听著。
把飯端到他眼前，他接了，拿起筷子，手卻控制不住地顫。到這時我才明白他病得多重，好不容易吃一口，又從嘴角流出來，我的心咯 一下，急忙轉開頭。
「真不好吃，太淡。」他在身後說。
「有吃的就不錯。想要山珍海味，把病先養好了再說。吃好了沒？吃好我幫你收拾掉，不打擾你看風景了，有時間我再過來。」
我也不等他回話，見他把飯盒撂在一邊，就直接提起來拎走。剛走到門邊，便听到季旭的聲音傳來，「明天徐律師會過來，讓我處理一些文件，早上九點，我希望你也在。」
我意外，「他來找你，和我有什麼關系？」
季旭聲音一滯，繼而無奈地一笑，「我只是希望。而且你名下那些財產，雖然已經與我無關，但還是不願看到半輩子換回來的東西被扔在那里等待發霉。你該學學怎麼利用那些本錢，要是嫌麻煩，捐也得先選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