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年約四旬,頭裹青布碎花頭巾,身穿洗的發白的粗布衫裙,身材瘦小的中年婦人端著托盤快步進房,驚慌膽怯的蹲身施禮︰「下雨柴禾都澆濕了,水燒的慢了些,不是存心偷懶,請老爺恕罪。」
「那個耐煩听你里吧嗦,還不上茶!」
「是!」
婦人急忙上前將茶盤內的青瓷茶碗端出兩盞放在方桌上,蹲身施了一禮,又來到朱壽面前,將余下的茶碗放下,眼角全是細密魚尾紋瘦黑的臉上露出巴結討好的笑臉。
朱壽正眼都沒瞧她一眼,直接無視。婦人面露尷尬,施禮退下了。
朱壽瞥了一眼婦人出門的背影,嘴角微撇了一下,無論是可憐王孫還是自己這三個多月都沒少受劉府這位操持雜事的李婆子羞辱呵斥,余怒未消之下,豈有好臉色給她,朱壽自問自己沒這麼大度心胸。
「蔣大人,請。」劉保本端起專門托人從京里買回,不遇貴客輕易不拿出來的景德鎮青瓷茶碗,有些心亂強笑道。
蔣欽滿臉堆笑,雙手奉茶碗︰「劉叔,您又見外了不是,小佷剛不是說了,你就直呼名字吧。」
劉保本苦笑道︰「大人抬舉,學生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只是等級有定,保本萬萬不敢造次,還請大人不要強逼保本了。」
蔣欽笑容微僵,轉而又堆笑道︰「劉叔既然執意如此,小佷也不敢相強,不如這樣,咱們各稱呼各的。」
劉保本強笑了笑,沒敢再堅持,低頭吃茶,眼神余光又瞟向揭開蓋碗,輕吹茶水,眉眼間露出享受之色的朱壽,心里又是一陣郁燥。這可如何是好?
朱壽嗅著淡淡的茉莉香氣,瞧著碗內女敕芽漂浮黃中微偏綠的茶湯,輕呷了一口,嗯,苦的清淡,回甘綿軟,這可比高碎好喝多了。
蔣欽呷了一口茶水,笑道︰「好茶,味不錯。」
劉保本強笑道︰「這是保本托經常往來京城做生意的山西老客,從京城老字號一品香茶莊捎回的花茶。蔣大人若喜歡,我這還有些,一會兒全包了,權當學生孝敬大人了。」
蔣欽笑著放下茶碗︰「這如何使得,小佷早就听聞劉叔喜好飲茶,這兩日我就打發人去京城就到這京城第一茶莊的一品香再為劉叔捎幾斤上好花茶回來。」
「這可萬萬使不得。」
「劉叔又見外了不是。不過,」蔣欽突然收住笑容,站起身來,躬身沖劉保本深施一禮︰「劉叔,小佷有一事相求,還請劉叔無論如何應允小佷所求。」
劉保本身子一顫,臉色隨即泛起青白,瞧著施禮的蔣欽,暗咬了咬牙,站起身來攙扶蔣欽,強笑的臉輕微顫抖︰「大人忽然如此大禮,保本驚駭難當,不知大人所求何事,只要保本能力所及,絕不推月兌。」
蔣欽狂喜交加瞧著劉保本,突然翻身跪倒︰「劉叔一定能做到的。劉叔可能不知,小佷是宣府人,未從軍前曾娶一房妻室,從軍這些年雖軍務繁忙,但也曾歸家探視不下十余次,可小佷今年已到而立,這蠢女人依舊未能為蔣家生下一兒半女,使小佷身背大不孝罪名。小佷與她早就沒了夫妻情意,休妻之念久矣。今日過府拜訪,瞧見小姐芳容驚為天人。小佷的心已被小姐所奪,此生不做他念,懇請劉叔成全。劉叔放心,只要劉叔應允這樁美事,小佷這就回返宣府休妻,待先帝孝期滿百日後,立即八抬大轎迎娶小姐進門。小佷發誓,此生竭盡所能必讓小姐榮享富貴。」
劉保本靜靜地听著蔣欽的話,青白的臉色慢慢恢復了平靜,微笑道︰「大人切莫如此,快快請起。」
「劉叔若不應允,小佷就長跪不起,懇請劉叔成全。」
劉保本眉梢微挑,收回攙扶雙手,微笑淡淡道︰「劣女能蒙大人抬愛,實在是她的福氣,只是小女已許配人家,這一女二嫁,有違禮法,劉某實在不能答應大人所求,小女只能辜負大人錯愛了。」
蔣欽臉色大變,驚怔不敢置信的看著劉保本。
見蔣欽跪地,已站起身的朱壽也微抬眼復雜的瞧向劉保本。
蔣欽落座就迫不及待說出想娶劉春華,這副急色的嘴臉,意料之中,沒什麼可奇怪的。但是劉保本的行為卻讓朱壽有些疑惑。
從劉保本自稱的三次改變,學生、保本到劉某,能清晰地听出從小心應對到拒絕再到拒絕中露出明顯的對抗意味。讓糅合了前朱壽十幾年以及自己這三個月親身經歷親眼目睹劉保本為人的朱壽大出意料之外,甚至有些發懵。
劉保本何人,在他印象中那是典型的唯利是圖小人心性。剛捐了個三等附生,就張羅媒婆可處為女兒尋書香人家。如今正六品百戶求婚,劉保本居然沒美得冒泡,反而干脆明確的拒絕了?!
要知道保安州雖是直隸州,直隸州雖視同于府,但按大明官制與屬州品秩相同,身上穿的都是青色正七品官服。
蔣欽可是正六品百戶。那套文高武低的官場規矩在其他省份可以,但朱壽這幾日與史可朗和手下的兵卒閑聊知曉,在宣府重鎮所轄之地卻沒有文官敢扼武官囂張之勢。
特別是自正統皇帝在土木堡被瓦剌也先所俘後,這呈扇面扼守直隸京畿的屏障越發受到景帝和復位的英宗以及憲孝兩帝的重視。
雖遭歷朝文官激烈反對,但到孝宗朝已是默認宣府邊鎮衛所插手地方錢糧民政,這才有原本是保安州地方稅吏在東八里堡收繳商稅,變成了衛所代為收繳,吃過水面撈取油水的事發生。
蔣欽百戶所直管東八里堡,若與這直管上司結為親家,劉保本在東八里堡坐地與晉陝行商暗中那些走私勾當還有誰敢查,這等求之不來,既保身家又能廣發財源的好處他竟然拒絕?!
朱壽下意識微蹙了下眉頭,難道是因為蔣欽曾娶妻?念頭剛起,朱壽就自動掐滅了。
蔣欽已答應先休妻後迎娶,雖是二婚,但畢竟是明媒正娶做正室,因此這點瑕疵,劉保本絕不會在乎的。
蔣欽慢慢回過神來,站起身來,臉上又慢慢堆起笑意,只是這笑意內隱隱透出陰森︰「劉叔這話可有些不實在,小佷雖是這幾日才隨江僉事大人移防保安衛,但貴府小姐的事,小佷早有所聞,小佷知曉小姐並沒許配人家。劉叔如此說,莫非是有意推月兌瞧不上小佷?」
劉保本滿臉誠恐笑意,連連擺手︰「大人誤會了,小女若沒許配人家,大人這番屈就美意,劉某就是打著燈籠燒香拜佛都難求來,怎會拒絕。實在是小女無福,蒙大人錯愛了,還請大人莫要見怪。」
蔣欽臉上的笑意消失了,臉色陰沉如水,陰冷的瞧著劉保本︰「那就請劉族長明示,令愛究竟許配何高門府第?」
劉保本故作沒瞧到蔣欽臉色,滿臉憨厚笑容︰「這說起來還真不是外人,此人就在大人治下從軍。」
「哦?是誰?」
「就是朱壽賢佷。」劉保本抬手指向朱壽,呵呵笑道。
朱壽如遭雷擊,驚得險些沒蹦起來,震駭的瞪著劉保本,腦子一片空白。
蔣欽猛地扭身,猙獰的看著朱壽,咬牙道︰「朱小旗,當真有此事嗎?」
這唱的是哪一出,這老家伙昏了頭了不成,怎麼滿嘴胡說,我什麼時候成了他的女婿。
朱壽瞧著劉保本臉上隱露的緊張擔憂之色,慢慢挪開目光瞧向蔣欽猙獰暴怒的臉。電光石火間,心里突然涌起強烈的厭惡感,腦中閃過劉春華如花苞待放的倩影。
唉,爺今兒所做的努力全白費了!也罷,那就做戲做全套吧。
白淨的臉蛋慢慢浮起兩抹羞澀的紅暈,微垂下頭,聲音雖輕但很堅定地回道︰「是。」
蔣欽那雙因怒火泛紅的雙眼爆閃出強烈的殺機,一雙被官袖遮擋的手猛地緊握成拳,暴起青筋的同時響起了密集的骨節交錯聲。
正堂內瞬間殺氣四溢。
朱壽慢慢抬起頭,平靜的瞧著蔣欽,嘴角浮起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
四目對視,蔣欽瞬間從朱壽還有幾分青稚的平靜面容感受到毫不退讓的意志。目光慢慢盯住那絲笑意,強烈的殺氣慢慢減弱消散無蹤,突然綻顏笑了,只是這笑意給人的感覺是那樣的陰森︰「是本官魯莽了,朱小旗不要見怪。」
朱壽嘴角翹起,那絲笑意浸潤開來,微躬身道︰「卑職不敢。」
蔣欽深深的瞧了一眼朱壽,猛地扭身沖神情驚慌的劉保本拱手,微笑道︰「劉族長也莫要見怪。」
「不敢,大人、大人客氣了。」劉保本慌忙還禮。
「本官還有些軍務,就不叨擾了,告辭。」話音剛落,蔣欽已邁步走向房門,朱壽快步跟上。
「大人軍務繁忙,學生不敢強留,大人下次駕臨,學生一定好茶好酒以待大人。」劉保本拱著手,滿臉堆笑送到院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