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六世紀的中國江南,站在了資本主義的門檻上?
在王子晉看來,這樣的一個命題,至少是部分成立的。這成立的一部分,就是江南一帶人均收入水平,已經到達了一個相當高的地步,由此造成的勞動力解放,還有地方政府支配力的下降,再加上外部貿易的有利地位,都是相當美好的環境。
但也僅此而已了。江南並不是割裂的江南,而是大明朝的江南。江南要承擔大明朝四成以上的賦稅,要提供最為□□的一部分官僚,是這個帝國最為精華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這樣的江南,朝廷怎能容許它發展到無法控制的地步?
這樣危險的苗頭,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即便是到此不過大半年的王子晉,也為江南一帶政府勢力的萎縮和地方士紳勢力的強大而驚訝,毫不夸張地,任何一個派到江南來的流官,若是不能取得當地士紳家族的支持,他這官就完全當不下去。倘若他的某項政令不先通報當地的各大名門望族,政令不出衙門都只能算他運氣好,在衙門里就被打回去的可能也不。
後來歷史上的東林黨,將這種傾向幾乎發揮到了極致,就以一個所謂書院的名義,實際上行使了江南數府之地絕大部分的行政權力,官府都只能繞道走。曾經入選中學課本的《五人墓碑記》便是出于東林黨嫡系傳人張溥之手,而那也並不是什麼義士激于義憤,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群眾運動,只要東林黨發話了,那幾個錦衣衛和東廠的番子算得了什麼?
王子晉為此震驚過,然後便是竊喜,一個被士紳階層支配的社會,而這個階層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和這時代最發達的商業經濟體息息相關,這是一塊多麼適合他發展的沃土!而後的進程,也驗證了他的判斷,白手起家卻能混得風生水起,只需分出相當的利潤來拉攏如太倉王家、長洲文家這樣的家族,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外人也可以所向披靡,橫行一時,看著家產點點累積,未來的路一片光明,他曾經為之躊躇滿志,大有天下何處不可去之氣概。
……直到挨了一記悶棍,而這一記悶棍,就來自眼前這位面目和藹眼神犀利的老人。
震驚過度,便是反思,反思的結果,只是一聲苦笑︰「王閣老,生不服。人命關天,閣老要殺我,為何不以國法明正典刑?可見生無罪,不當受戮。閣老乃是大明中流砥柱的人物,怎可枉殺人命?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可憐見的,王子晉搜腸刮肚,才想起這麼一句來,還是到了這時代以後,閑著沒事,為了增加和士大夫們相談的共同語言,翻論語得到的收獲。
對于這樣平靜的質問,王錫爵的目光瞬間不再那麼堅定,甚至有了一絲躲閃。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那是代表著內疚?王子晉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但王錫爵的話隨即印證了這一點,他竟是一聲長嘆,嘆聲中無限悵惘︰「子晉,你得不錯,老夫雖認定你是大明亂源,然而你初衷想必未嘗在此,而國法之中,亦未有因此奪人性命之法,此誠莫須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