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泰同顯然精于計算,對于各行各業走向去勢簡直信手拈來。
紫月抬頭,看了他一眼,便明白為何他如此文章卻落得第四名。王泰同看宋原晉的眼神雖是偷偷模模,但其眼神所示之意簡直令人發指!看來宋原晉還是起了愛才之心,不然以其齷齪的心思,便是落榜也不為過。不過傳臚還是太便宜他了,看他張狂言行,莫非……
「王四海是你什麼人?」紫月冷冷問道。
王泰同一怔,心虛地瞄了宋原晉一眼,又挺胸道︰「正是家伯。」
紫月暗道一聲巧合,當下有了算計,面露不悅道︰「你適才可是妄議科榜?」
王泰同見女帝變臉,心中大驚,急道︰「草民不敢。」
「諒你也不敢!」王泰同剛想松氣,卻被紫月下一句話嚇白了面色,「莫非你妄議科榜乃是出自王四海的授意?」
「絕無此事!」他聲音被逼得有些尖銳。
紫月冷笑道︰「天下科考失意者豈止你一人,怎麼就你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猖獗?」
猖獗此詞如棒喝般打得他一陣眼暈,瞥見平日考生與他交好或受起恩惠的考生此時都噤若寒蟬,低頭縮腦,他把心一橫,「草民不敢!但是科考乃天下學子視若神聖之事,還請皇上親躬,以免寒了天下學子之心!」
「正因科考乃天下學子視若神聖之事,朕才交由皇夫處理。科考是為選拔天下人才而設,朕若為了一己私名,無論長短,事事親為,才真正是寒天下學子之心!」紫月歇了口氣,正色道,「同理而證,今日能入此殿的皆是我大秦明日棟梁,朕決不辜負任何才德兼備的有用之臣,卻也不會放任信口開河的狂妄之徒!」
宋原晉躬身道︰「吾皇聖明!」
眾人正是憧憬未來,惶惶難安之際,此刻紫月一席話如一塊磐石將他們的心穩了下來,一聲「吾皇聖明」發自肺腑。
王泰同面如死灰,垂頭不語。
紫月趁機與宋原晉交換了一個眼神,見他微微點頭,便放心負手離去。
一甲三人見皇帝走遠,只好與二甲三甲混在一處,跟在宋原晉身後朝文清殿走去。
文清殿不但是天罡宮中的一處宮殿……更是天下學子兢兢業業,夢寐以求的聖地。
因此雖然只是走個過場,眾人依舊興奮難抑。
宋原晉將每個學子殿試策問時的對答一一輕點,雖所言甚少,其犀利見解卻令他們大為汗顏,連身為狀元的成書懷,曾在墨蓮社大放闕詞的榜眼常恆,內心暗自不服的王泰同都有種自愧不如的挫敗。他們本在心中暗誹過女帝的才華,畢竟養在深宮,又無作品傳世,現在卻不得不佩服她用人之明。
宋原晉說得再少,一個個輪過去,也耗了近一個時辰。
正當眾人或興奮或惶恐地步出殿外時,恭候已久的石平卻宣讀了一道聖旨,將他們洶涌的熱血一氣冷卻下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王泰同形態輕狂,言語莽撞,殿前失儀,有負聖恩。念其年少無知,革其傳臚功名,收押待審!」
乾坤殿內,落子聲脆脆蕩蕩,香爐煙飄飄渺渺。
紫月的詩詞雖然難以出手,棋卻下得不錯,宋原晉下到第十二子時,明顯比第一子慢許多。
自得地啜了口茶,她趁宋原晉低頭思考之際,坦率地打量這張絕世容顏,看著看著腦海中突然浮現小時讀到的‘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之句。當時還笑徐太妃、常太妃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卻也當不得如此贊美,世上怎麼可能有如斯人,恐怕是曹植言過其實。後遇到高君卓,雅則雅矣,卻少了朝霞的燦爛。如今見了他,才知道此句竟是專為他而寫。世上果然有這樣的容貌,即使看過千遍萬遍,到第一千零一遍一萬零一遍時,還是會忍不住贊嘆。
白子輕落,宋原晉抬頭迎上她的目光。
她毫不掩飾地一笑︰「看到皇夫的時候,朕真希望是在照鏡子。」
宋原晉伸向棋盒的手頓了下,他的容貌雖然天下皆聞而廣議,但知他個性之人都不敢當面談論。偏偏這次議論之人是當今皇上,而他居然不感到不悅,甚至……暗暗欣喜。
紫月見他不語,不禁有些尷尬。畢竟男女有別,身為男子,尤其驕傲如宋原晉,大約不喜此類贊美,趕忙岔開話題道︰「你猜第一個來的會是誰?」
王泰同雖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角色,但他背後的勢力不容小覷。一石投下,必然水浪千層,卻不知道誰的性子最急。
宋原晉緩緩道︰「恐怕是個意想不到之人。」
誰是意想不到,誰又是意想之中?紫月苦笑道︰「看來是朕問了個怪問題。」
她的話音剛落,便听石平道︰「戶部尚書孫化吉大人求見。」
她怔了下,喃喃道︰「果然意想不到,宣。」
孫化吉進來的時候眼楮笑眯成一條縫,連喊萬歲的聲音都比平常高亢幾分。
紫月好笑道︰「怎麼?孫夫人同意你納小了?」
孫化吉咧開的嘴巴立刻拉成一條扁擔,眼楮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臣連上茅房都得用跑的,哪里還能想這個?」
「這也不難,朕賜你一只馬桶隨身攜帶便是。」
孫化吉訕笑道︰「臣俗人一個,怕污了別人的眼鼻。」
這話只會越說越不雅,紫月淺笑著帶開話題道︰「這幾日與北夷使者談得如何?」
「大體達成一致,惟獨在邊界布兵上還有分歧。」
「他們待怎樣?」
「他們希望雙方兵力相同。」就是北夷若留一萬人,大秦就不能派兩萬。但是同等兵力下,大秦自開國以來便從未贏過,北夷士兵在蠻力與地形上,實是勝出良多。
紫月沉吟了下,「同意無妨。」
孫化吉面上驚現異色。
紫月心中卻是別有打算,普通士兵一對一打不過北夷,但帝輕騎不同,除了爭風騎,他們以一擋三不在話下,一味將他們滯留于京是大材小用了。
從和親,到打仗,到議和,與北夷的緊張關系總算緩和,她舒出口氣,「春稅快到了,你將議和之事交于秦卿,先將戶部充盈為上。」
孫化吉喜形于色道︰「臣正是為此事而來。」雙眼放射的,分明是提到錢時才會有光芒。
紫月看了眼宋原晉,見對方也流露些許笑意,心中立刻透亮,「孫卿又在動什麼腦筋啊?」
「皇上聖明,布了一個好局。臣駑鈍,願忝為棋子,殺對方一個片甲不留。」
她笑道︰「你可听到了,孫大人要做棋子殺你個片甲不留。」
孫化吉連連擺手道︰「臣不敢。」天底下除了皇上敢對宋原晉說一個殺字,其他人連想都得把腦袋藏起來想。
宋原晉右手一抬,白子輕落,黑子被拿起一片,聞言頭也不抬地笑道︰「皇上若再分心,恐怕真的只能讓孫大人上棋盤了。」
紫月輕應了一聲,倒真的全神應付棋局。
孫化吉眼珠子一轉,似是想到了什麼,撇撇嘴角,臉上流露幾分懊喪。
紫月全神貫注棋盤,宋原晉悠然落子,一時無語。
半晌後,如意躡手躡腳將茶重新換過,宋原晉輕啜一口,見孫化吉身軀微彎,額頭細汗密布,訝異道︰「孫大人可是不舒服?」
孫化吉松了口氣,忙裝模作樣地擦拭了番額頭上的汗水道︰「臣這幾日忙昏了頭,行事有失分寸,正在反思不已。」
紫月心中暗贊一聲,果然是孫狐狸,一點就通。表面上卻詫異道︰「朕下得忘我,竟冷落了孫卿。不過也難怪朕,向來喋喋不休的嘴巴好象上了封條似的,該不是又在算計哪家的財帛了吧?」
孫化吉賠笑道︰「臣就這麼一顆腦袋,哪里算計得過來。」
紫月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適才你說願意做朕的棋子……想怎麼個做法?」
「自然是听皇上的吩咐,臣只管頂著張臉面,勤快兩條腿就是了。」
「那朕要你來何用?」她故意板下臉道,「還不如找個模樣好看的,拿出去也有面子。」
孫化吉苦著臉道︰「看相的說臣這樣的是福相。」
紫月想忍,卻終究沒忍住笑出聲道︰「也罷,你去見見王四海,看你這張福相能值多少。」
孫化吉急忙道︰「遵旨。」
「順便看下王越身子好了沒?」她眼中精光一閃,又輕聲道,「若好了,便告訴他,皇宮里有個位置……朕一直給他空著。」
孫化吉腦袋如遭雷擊,雖然這陣子隱隱感到女帝與往日已有所不同,但這種感覺從未如此清晰的被剖析呈現出來。那個曾因選秀而羞紅臉蛋氣憤難耐的少女皇帝,終是一去不復返了。
如今的她,褪去了曾經高高在上的驕傲,舉手投足皆是談笑自若,卻顯得高深莫測,難以揣度。先皇沒有看錯人,她的確是君王之選,越是艱難的環境越能磨礪她的性子,激起潛伏的求勝**。
只是這一切來得太措手不及,變幻好似只在毫無預警的朝夕……他突然想起北夷議和急報那一夜的血,暗紅色噴在青磚上,化成一朵又一朵嬌艷的朱花。
御醫說是怒極攻心,可北夷議和是喜事,皇上明明也同意的。他將那夜的情形又回憶了遍……是因為陌流星麼?不是,是斐銘!
看來朝中那些有心之人,想借陌流星討好斐銘,借斐銘討好女帝的手段並沒有用錯。斐銘在朝中結交泛泛,惟獨陌流星可當至交二字。只是二人真是交情至此,斐銘何以又扯上私縱北夷太子之罪名?
他素來自詡精明玲瓏,卻也百思不得其解。
「孫卿?」紫月見喊了兩聲都沒反應,不得不提高了聲調。
孫化吉思緒一收,「臣在。」
紫月看他眼下黑影沉沉,以為疲勞過度,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你……唉,先回府梳洗休息一番。王四海,朕另派人召他進京。」
「謝皇上體恤,臣告退。」孫化吉連日操勞本已疲憊不堪,又提心吊膽地站了一會,此刻真是四肢無力,聞言也顧不得多作推月兌,立刻垂手後退。轉身的剎那,他不經意抬眼,見地上兩個影子被拉得很長,宋原晉的頭正好踫在紫月額頭上,好似相依相偎,心中不覺一驚。若紫月對斐銘抱得真是他所猜想的心思,那宋原晉……
思忖間,他已跨過門檻。
一盤棋只有黑白兩色,多一人,便只能旁觀。只是……誰是那個旁觀者?
搖頭嘆笑,無論怎麼樣,只要與戶部無關,與國庫無關,即與他無關,他何必操這個閑心,還是先想想回家怎麼面對那個冷落了近兩個月,已經在戶部門口發了好幾飆的孫夫人是要緊。
兩人邊下邊等,下到第三盤,卻仍沒有人求見。
紫月看著西下的日頭,笑道︰「這年頭,人都跟猴精似的。」
宋原晉淡笑道︰「只是辛苦孫大人了。」
紫月偏頭一想,便明白他的意思。
王泰同是被聖旨打入大牢的,所謂上意難測,這個節骨眼上,誰也不願做斥候。難得蹦出個孫化吉做‘出頭鳥’,有心人自然會舍難求易,去孫府探消息。
她搖搖頭,「到朕跟前,頂多被斥責兩句罷了,落在孫狐狸手里……恐怕荷包不空走不出門。」
「只是斥責兩句?」
「不然呢?」她嘆氣,「王四海既然能成為大秦首富,他朝中的人脈恐怕比看得到想得到的都多。殺了、貶了?那還有誰給朕當差?」
宋原晉不料她看得如此透徹,本來想說的勸解之詞反倒多余,「他在民間的口碑不錯,信譽也很好。」
「朕也不想動他。」紫月喃喃道,將茶慢慢飲盡,起身走到夕陽下,「隨朕徒步走走?」
宋原晉含笑點頭。
兩人興致勃勃出門,紫月見車輦跟得太近,又揮手攆出幾丈才肯歇。
自天罡宮去承德宮,路程不近,兩人邊走邊說,竟也不遠。
「範拙一走,吏部倒成了軟肋。」她沒心思說什麼風花雪月,又轉到朝事上來,「孫化吉是很好,可惜再好也只這麼一個,填了一處,就空了另一處。而且……」她頓了頓,「他故意將心思放在王家上,也是向朕暗示無意吏部。」上次只那麼一提,他今日就來了這麼一出,呵,孫化吉啊孫狐狸。
宋原晉整個人沐在落日紅輝下,清冷的眸子被氤氳一層暖意,淺笑道︰「皇上不也還了一擊麼?」把一個忙得焦頭爛額的當朝大員不尷不尬地晾在一邊半天。
「那自然!誰讓他算計來算計去算計到朕心思上,朕也不能顯得太好欺負不是?」
「誰說皇上好欺負。」他似嘆非嘆。
紫月停下腳步,似笑非笑,「皇夫話里頗為不甘哪?」
宋原晉側頭,頑皮地眨了眨眼。
她心髒一窒,假咳一陣,滿臉通紅地轉過頭去。
一長一矮兩個影子一前一後一起慢慢移動著。
一路走去,竟未遇到半個人影。
「咳,」紫月又以一個假咳打破沉寂,「……皇夫心目中可有吏部尚書適選?」
「皇上覺得沈林如何?」
紫月不自覺地皺了眉,「是個人才,不過當執掌吏部……資歷不足。」她頓了頓,又道,「不過刑部卻也不適合他,秦卿年事已高,朕想再過幾日,調他去禮部。」她侃侃而談,毫不避忌,卻沒注意到宋原晉眼中一閃而過的溫柔。
「皇上可介意父子各掌一部?」
紫月楞了楞,「你是指沈儒良?」
宋原晉含笑不語。
紫月思忖半天,捋掌道︰「朕怎麼忘了他!」沈儒良雖然辭官引退,但年紀卻比秦煥之更輕。論資歷論能力,也比孫化吉更為合適,「只怕他不願意。」
宋原晉緩緩道︰「皇上準備何時接沈郎伴回宮?」
沈雁鳴?她蹙眉。
前前後後派去查訪的人不少,可他就好象斷了線的風箏,杳無半點音訊。人是她帶丟的,如何向沈家交代,卻是個難題。
「再過幾日吧。」她腦中似有什麼一閃而過,走了幾步,腳突然頓住,「沈儒良因何辭官?」
「眾說紛紜。」
無論哪種都不是看淡名利。
紫月冷笑,不然他就不會將兒子送進宮里邀寵了,前戶部尚書之子完全是可以逃過選秀的。
「是孫化吉、範拙還是連非語?」她直截了當地問道。
宋原晉搖頭,「非一言可盡。」
紫月揉了揉太陽穴,「讓朕再想想。」
若沈儒良還朝,加上沈林,沈家在朝中的勢力可直逼連非語了。
邊說邊走,承德宮的宮牆赫然印入眼簾。
迎面一對璧人一坐一走,悠然行來。
紫月臉上露出喜色,加快腳步迎了上去,「皇姐?」
瑤涓的氣色比上次見時要紅潤許多,尚融安也是滿面春風得意,好象手里推的不是輪椅,而是萬兩黃金。
「看來皇姐的心結已解。」紫月朝她拋了個彼此才懂的眼色。
瑤涓微微一笑,坐在輪椅上與羅郡王雙雙行禮。
「你看他們可像在拜堂?」紫月故意‘小聲’問宋原晉道。
宋原晉嘴角微揚,道︰「只要彼此開心,多拜幾次也無妨。」
瑤涓見尚融安站在一旁,紅著臉不敢回嘴,忍不住回道︰「那你們又拜了幾次?」
紫月臉色頓時有些不自然,強回道︰「我們怎麼一樣。」
瑤涓思及斐銘,暗悔挑錯話頭。
尚融安卻不明這層,還以為妻子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立刻助陣道︰「怎麼不一樣?」雖然是助陣,語氣到底不敢上揚,听著反倒像是在求教。
紫月偷瞄宋原晉一眼,見後者神色平常,暗松一口氣道︰「冊封大殿姐夫不也參加了麼?難道你見到我們拜堂了?」
尚融安被話堵住,他當時只看金冊金碟金印……
「都老夫老妻了,還說什麼拜不拜堂。」瑤涓輕輕將話題帶過,「我與融安商議過了,明日返回頻州,今天是特地過來辭行的。」
「這麼急?」紫月頓感不舍。
如今自己身邊的血脈親人,只有這個從小疏離的皇姐了。
尚融安不安地看向瑤涓,後者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道︰「羅老郡王已催了多次,我們是該回去了。」
這個羅老郡王倒是棘手,紫月已非當初那個拿著聖旨當一切的皇帝,三大郡王各個權重一方,若是處理不好,恐怕會危及社稷。
但不論瑤涓是否與她交好,都是帝氏血脈,那坎坷的前半生她來不及阻止,又怎麼能眼睜睜看她後半生繼續受煎熬。
宋原晉道︰「我父親與羅老郡王有些交情,不如請他出馬。」
瑤涓對這個公公的心性最是清楚,若紫月拿聖旨壓他,雖然不至于公然抗旨,但心里的積怨只會越來越多。
宋老相爺和羅老郡王的交情她也曾听說,若能得宋原晉出馬,自是最好不過,因此朝宋原晉感激頷首。
「也好!」紫月想了想,「萬一說不動,你們便挨到盛夏,朕去你們那里避暑,給你們撐腰。」
瑤涓見紫月不到雙十年華,說出的話卻十分老成,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憐惜,「最壞不過在京城置個公主府,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紫月心想也是,心情復又開朗道︰「到時候朕封羅郡王一個刑部司獄做做,也好領一份俸祿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