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涓對這個公公的心性最是清楚,若紫月拿聖旨壓他,雖然不至于公然抗旨,但心里的積怨只會越來越多。
宋老相爺和羅老郡王的交情她也曾听說,若能得宋原晉出馬,自是最好不過,因此朝宋原晉感激頷首。
「也好!」紫月想了想,「萬一說不動,你們便挨到盛夏,朕去你們那里避暑,給你們撐腰。」
瑤涓見她不到雙十年華,說出的話卻十分老成,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憐惜,「最壞不過在京城置個公主府,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紫月心想也是,心情復又開朗道︰「到時候朕封羅郡王一個刑部司獄做做,也好領一份俸祿養家。」
尚融安對朝事向來不上心,因此問道︰「幾品?」
她正色道︰「從九品。」
尚融安張了張嘴,半天才道︰「我一定會說服父王的!」
又說了會,瑤涓便以收拾行裝之名相辭,紫月頗為不舍,故意一路說笑親自送到瑤涓宮外。
瑤涓朝尚融安使了個眼色,他明了地拉著宋原晉往里走,「我有幾張珍藏的曲譜,請皇夫共賞。」
紫月握著瑤涓的手,緩緩蹲下。
「你與他現在這樣……很好!著實想不到,原來皇夫也可以這樣柔和。」瑤涓輕撫紫月的發,「有他照顧你,我就放心了。」
紫月的心弦頓時被撩撥得有些煩亂,低喃道︰「哪里有什麼好不好。」
瑤涓的手一頓,低聲道︰「你還在記掛他?」
「誰記掛他了!他走了,我都不知道有多高興!」紫月倏地站起,怔怔地看著瑤涓清澈瞳孔中的自己,面紅耳赤,驚慌失措,好象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兔子。倉皇地捂住胃,那里好似被無數拳頭猛捶不休,酸水在喉嚨叫囂欲出。
「紫月……」瑤涓擔憂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
她單手扶住椅背,閉上眼深呼吸,直到心緒平和,「朕沒事!」睜開的眼楮,眸光深沉,如一潭幽幽深水,哪里還有半分波浪。
「朕終有天會讓他相信,朕有能力守護這片錦繡江山。」手指緊縮,椅背上堅硬的稜角抵住她的掌心,鈍鈍的疼,「那時……他一定會回來的。」
瑤涓按住紫月的手背,「他回來又如何?」
「什麼?」她眨眨眼,听不懂她的意思。
「如果斐銘回來,你待如何?」
「朕……」她呆了半天,才恨恨道,「朕一定讓他把皇宮里所有的茅房都打掃干淨!」
瑤涓知她故意回避,也不好再逼,只淡淡道︰「人往往因為眼楮的高度而喜歡眺望遠處的青山黛影,卻忘了低頭看看身邊更加真實的綠草紅花。」
紫月張嘴正欲說什麼,卻看到宋原晉和尚融安已經出來了。
「可有中意的曲譜?」她改口問道。
宋原晉淡然一笑,道︰「都是高雅之作。」
紫月抓抓他空空的袖子,「那怎麼不帶走?」
尚融安驚訝得啊了一聲。
瑤涓撲哧笑出來,「皇夫愛琴之名,天下皆知,什麼曲譜沒見過,哪里還輪得到他來獻寶。」
紫月故作不屑地撇撇嘴,「原來是班門弄斧。」
宋原晉牽過她,「天色漸晚,我們先回去吧!」
隨後他們又說了什麼,紫月一字也不記得了,全身的感官好象都集中到了手上。她低頭看著交握的手,宋原晉手背的肌膚要比她白一些,一個毛孔都看不見,好象玉雕一般。自己的手也不難看,只是手背上有兩條淡淡的青筋。他的手指修長而筆直,指甲圓潤而干淨。而自己的……手被輕晃了兩下。
「皇上?」宋原晉的聲音近在耳畔,她甚至能感到吹拂在耳垂的溫雅呼吸。
紫月故作鎮靜地抬起頭,「恩?」耳根微微發燙。
他淺淺一笑,放開手,「請上帝輦。」
手上的溫度慢慢失去,五指悵然若失地垂著。兩輛輦車一前一後停在面前,太監們恭敬而麻木地低頭等待,紫月心里微微一嘆,朝帝輦走去。
又是堆得望不到頭的折子。
紫月托腮坐在龍椅上,倦怠像蛇一樣從四肢百駭游移過來,鑽入心頭,泛濫成海,不可收拾。
啪得拍案而起,她興沖沖地走到門外,對正向她走來的石平道,「宮里很久沒熱鬧了,不如辦個晚宴如何?」連非語說是要為她大婚宴請眾臣,但等了好幾天,一點消息都沒有。
石平慢吞吞地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白玉匣子,「啟稟皇上,樊州送來八百里加急。」
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紫月面無表情地伸手接過,甩袖回殿關門。
石平知女帝被攪了興,正起氣頭,約莫一兩個時辰不會喚他,準備找個地方歇息一下,門卻突然從里打開,紫月滿面喜色地沖他叫道︰「快準備馬車,朕要出宮!」
皇上金口一開,下面手忙腳亂。
石平親自指揮,大約半盞茶的時間,紫月便坐著馬車順順當當地出了宮門。這次她特地帶了幾個熟悉地形的京城侍衛,只說了個客棧名,他們就熟門熟路地駕著馬兒上路。
看著路上似曾相識的景色,她放下心來。
不一會,馬車便到了地頭。
掀簾一看,果然是當初的那家客棧,點心鋪還搭著,只不過賣的不是豆漿油條而是煎餅。頓時記憶排山倒海涌來,她怔怔地捂著胸口又坐了會,才緩緩下車,信步走進客棧,燒酒味刺鼻如昔,竟讓她險險落下淚來。
「皇……謝小姐。」歐陽雙站在樓梯口,拘謹地喚道。
紫月板著臉走到他面前,順手一掌拍在他頭上,「我什麼時候變成黃蟹小姐了?」
歐陽雙揚起唇想笑,但眼中陰郁太盛,終是笑不出來。
紫月見他如此表情,來之前心中那點故人重逢的愉悅頓時被抹得一干二淨,淡漠道︰「找個地方說。」
歐陽雙點點頭,轉身領進開好的房內。
石平留在大堂,幾個大內高手悄悄潛伏在房間上下前後,雖是無影無形,卻是銅牆鐵壁。
進了房間,紫月挑了把正對門口的椅子坐下,等他開口。
歐陽雙深呼了口氣,將準備多時的話一氣倒了出來,「樊州貪污的情形的確很嚴重,我查到的知府加起來就有五個之多,下面的官帽官袍堆在一起,恐怕能讓一個縣的百姓過一個寒冬。」
紫月目光冷厲地盯住他,「那知府往上呢?」
歐陽雙抓抓頭皮,尷尬道︰「查不出來!」
「是查不出來還是不願意查出來?」
歐陽雙賠笑道︰「我在京城不過是會些武功的閑人一名,難得得皇上青睞,執掌五分熱血堂,已經是難得的恩典。這個御史……我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要心有余就好!」紫月拿住他最後一句,淡然道,「五分熱血堂勢力限制于京城,讓你貿然插手樊州的確強人所難。幸好朕早有安排,過幾天給你安排一個幫手,讓你事半功倍。」
歐陽雙苦求道︰「皇上,不如讓幫手直接扛了這差事去?」
「放肆!」她拉下臉,「你以為官位是什麼?想當就當,不想當就不當?」
歐陽雙咬咬牙,繼續堅持道︰「臣守好五分熱血堂已經十分吃力,實在……」
「你若實在不願,朕也不勉強。」紫月慢條斯理道,「論能力,乃父應是綽綽有余。朕原先顧惜他年邁體弱,不過如今……」
歐陽雙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紫月也不逼他,悠然地給自己斟了杯茶。
「皇上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我。」半晌後,他平靜道。
紫月喉嚨一陣發緊,慢慢放下杯子,「朕能用的人,不多。」
「那皇上為何放過孟子檀呢?」
「那時的朕,非今日的朕。」她嘴角微彎,卻笑得歐陽雙嘴巴發苦。「朕答應你,若有一天可以……朕一定放你離開。」她頓了頓,又接著道,「平安無憂地離開。」
歐陽雙嘆了口氣,「有時候人太優秀也不是好事。」
紫月白了他一眼,「你若想早點離開,這種話還是少說得好。」
歐陽雙閉上嘴巴。
紫月又喝了口茶,「你在信上說,有阮漢宸的消息?」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但她自己知道捏著杯子的手有多用力。
「皇上好象不緊張?」
「你既然有他的消息,必定已經做了對策,朕現在緊張又有何用?」
歐陽雙支吾了半天道︰「……皇上,還是要有心理準備得好。」
紫月心里一緊,抬頭瞄到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狡黠,冷笑道︰「欺君之罪……可大可小。」
「他就在隔壁,皇上還是自己……」他看著打開又關上的門,慢慢接下去道,「去看吧。」
紫月站在門口,竟有一絲膽怯。
雖然對歐陽雙的反應有幾分把握,但疑慮不能盡釋。畢竟阮漢宸無緣無故失蹤這麼多天,實在不似他的作風。
手慢慢舉起,還未落下,門已經從里打開。
阮漢宸疲憊難掩的俊挺面容隨著門縫隙的張大而慢慢展現在實現前。「皇上!」輕輕的一句,卻掩不住眼中泛濫的喜悅。
「阮統領沒事吧?」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阮漢辰兩遍。
阮漢宸身體微微一僵,垂下眼眸,「臣未得調令,擅自出京,還請皇上恕罪。」
「不請朕進去?」紫月彎起指關節,敲了敲門框。原是調侃的一句,卻見阮漢宸面露為難之色,不禁愕然。
「誰?」房間里突然傳出一聲輕微卻緊張地質問。
阮漢宸感到紫月疑問的目光密密落了下來,深吸了口氣,轉身走進房間。
她想了想,躡手躡腳地跟了進去。
阮漢宸坐在床邊,側身抱著一個人,細聲安撫。床帳朦朧間,兩個身影與外界隔成兩個世界。
她頗不是滋味的孤零零站著,咳嗽一聲。
被抱著的人突然激烈掙扎起來,喉嚨里發出類似絕望崩潰的嗚咽,令人不寒而栗。阮漢宸一只手抓住他亂動的手肘,粗聲喝道︰「是皇上!」
紫月嚇了一跳。
床帳被阮漢宸一手扯下,那個人披頭散發的拉了出來,動作太大,衣服自肩上滑了下來,露出一個丑陋的焦黑烙印。
紫月不忍道,「她若不願,便算了。待你們大喜之日朕再……」那人的臉在掙扎中仰起,消瘦不似人形,但俊秀的輪廓卻分毫未改。「沈雁鳴?!」
她听到自己的聲音在拔高中變調,腳不自主地朝前沖了幾步,卻見那個人像受了極大驚嚇似的往阮漢宸身後靠去。
「朕,我沒有惡意的。」紫月盡量放緩語氣。
沈雁鳴藏在身後的肩膀依舊瑟瑟發抖。
她無奈地看了眼阮漢宸,「朕在外面等。」像是不想再看到眼前這幅景象,她說完便轉身沖了出去。
跨出門檻,反手關門。
廊間的風拂在面上,她才徐徐吐出一口憋了半天的濁氣。不敢想象沈雁鳴究竟是受了多少酷刑才變成現在這副樣子,若她沒有看錯,他肩膀上的烙印分明是官府的刑具所創。
紫月在門口靜站了會,听里面的嗚咽聲漸漸弱下去。又過了一會,阮漢宸才從里面悄悄地走了出來,「臣點了他的睡穴。」
紫月點點頭,推開隔壁的門,「進來說。」?
歐陽雙呆呆地從床上爬起來,「這是……我的房間。」
「從現在起,被朕征用了。」紫月揮揮手,「你去門口睡吧。」
「臣好歹也是個御史。」猶豫半天,他緩緩吐言。
「權宜之計,等你立功回京,朕再另給你安排。」紫月不耐煩地敲了敲桌面。
趕路趕了半個月,好不容易賴到一張床想睡個安穩覺的歐陽雙在半昏半沉間走出房門,看著門板毫不留情地當面摔上,他下意識地拍了拍。
門居然真得打開了,紫月叮囑道︰「留意隔壁動靜!」門再度無情地關上。
半柱香後,他後知後覺地慶幸著自己太累,睡覺沒月兌外衣。
紫月見阮漢宸拘謹地站在門邊,一指對面的凳子道︰「坐吧。」
「遵旨。」他雖然落座,卻只沾了三分之一的凳面。
紫月為彼此倒了杯半溫的茶水,「說吧。」
一坐一說,短短四字讓阮漢宸感染到她身上的無奈。正了正心神,他思緒飄遠,娓娓道來,「臣與歐陽大人分開後,一路向西南而行,直至樊州境內。」
紫月眉頭微蹙。
阮漢宸頓了頓,才接下去道︰「臣是在紅杏樓門口遇到沈郎伴的。他從二樓跳下來,傷痕累累。」何止傷痕累累,幾乎體無完膚,身無完骨。
「紅杏樓是什麼地方?」
阮漢宸斂下眸光,「青樓。」
紫月腦海雖隱約有數,真正听到時卻不免心頭一震,「繼續!」
「紅杏樓與官府勾結,在樊州很有勢力。臣與沈郎伴一路北上,在京城外才遇到歐陽大人。」
的確是阮漢宸的風格,短短兩句話,便把一月的逃亡說得輕松平淡,讓她免去不少心緒起伏。
「你們回京,可有走漏風聲?」
阮漢宸沉吟半晌道︰「除了路上遇到歐陽大人,並無其他人知曉。」
紫月點點頭,「沈家在朝中舉足輕重,萬事須慎。」
一個男子在青樓能做什麼?答案不言而喻,她只能自欺欺人地讓自己不問。
沈雁鳴是因自己的私心帶著南下牽制沈家的,如今他突遭橫禍,自己也難辭其咎。換了別人,她自有其他手段補償,偏偏是正要重用的沈家……
一個不小心,是要養虎為患的。
沈林雖然從來不提這個弟弟的近況,但紫月知道他暗地里使得勁可不小,勝州行宮就差沒翻個底朝天了。
「知道紅杏樓在樊州的靠山是誰麼?」
阮漢宸眼中殺意頓起,「西源知府必定是其中一個。」
紫月第一次感受到阮漢宸如此強烈的恨意,心知他們這一路必定吃了許多苦頭,「樊州的案子還未完結,朕準備再派歐陽去查,你也一道去吧!」說完發現阮漢辰的握拳頭的手竟青筋畢露,顯是內心翻動以極。
「阮……卿?」
「臣身為大內統領,擅自離京已是大罪,不敢再離職守!」吐出口的每字每句仿佛夾帶熊熊火焰,灼熱得令紫月一怔。
「既然如此,你明日先去內廷執法司領二十杖。」與刑部相比,內廷執法司不但與大內侍衛關系更近,更會手下留情,而且意義也不同。
「謝皇上隆恩。」
紫月點點頭,「你去瞧瞧沈雁鳴,順道把歐陽叫來。」
阮漢宸低頭轉身,打開門正要倒退邁出,卻听紫月輕聲道︰「你沒事,朕很高興。」
抓住門的手悄悄一緊,他將門慢慢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