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慢慢將她托起,碗沿踫著嘴唇,紫月卻依舊固執地問,「是你嗎?」
來人輕嘆一聲,「皇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不你喝完湯後我們再研究研究?」
紫月楞了一會,似乎再慢慢消化他的話,然後張開嘴巴,湯一口一口,喂得很慢。大約足足耗了半盞茶才算喝完了。
來人剛一側身,她反手抓住來人的衣擺。
「我只是想把碗放好。」
抓住衣擺的手緊了緊。
來人無奈,只好將碗放在地上。
「斐、銘。」紫月閉著眼楮,每個字都吐得清晰而堅定,仿佛兩枚釘子將這個夜釘得一片靜謐。
一個轉身,披散的銀發在射入的月光下揚起一片星澤,來人站在床前沉默了半晌,才看著被抓皺成一團的衣擺,嘆氣道︰「皇上,這好歹也是銀子買的。」
紫月皺起眉峰慢慢松開,惟獨手指的力道半分不讓。
「皇上……其實臣寧可去打掃茅房,也不想罰站一宿。」
她躺在床上睜開眼,看了斐銘半會,才略略往里讓了讓。
斐銘怔了下,隨即苦笑著月兌下鞋子坐到床上,幫她把被子掖好,輕聲道︰「睡吧。」
紫月似是不習慣身邊有人,張開眼楮定定看了他一會,才又慢慢閉上。
斐銘听著身邊的人呼吸慢慢平穩,忍不住伸手撥開她額頭的碎發。平日里鎮定自若的面容此刻卻稚女敕如幼兒,雙頰泛紅,嘴巴微微嘟起,像一顆紅艷艷的櫻桃,帶著酒的甜氣,在夜里靜靜散發誘惑。
在斐銘意識過來前,他已經俯子,唇輕輕踫在櫻桃上,呼吸間,香甜侵鼻,令人食髓知味。腦中警鐘立時大作,如雷貫耳。他倏地退開身子,深吸了口氣,將衣擺自紫月手里一寸一寸地拽了出來。
門被輕擊了兩下。
待他穿好鞋站起,阮漢宸已經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斐銘伸了個懶腰,「夜深人乏,我回去睡覺了。」
「就這麼走了?」
他佯作遲疑道︰「如果你堅持要把皇上弄醒,讓她親口恩準我告退也可以,不過任何後果由你承擔。」
阮漢宸看了他一眼,默默側開身。
宴會已散,守在門口的侍衛也被他調至別處,真正空無一人。
斐銘挑眉,「不攔我?」
「帝師若要留下,無人能趕。帝師若要走,自然也無人能留。」阮漢辰剛說完,便見範佳若端著臉盆走近。
「阮統領?」範若佳疑惑地看著他。
阮漢辰應了一聲轉頭,屋里一扇半開的窗子在風中搖曳。
跋羽煌將兩只杯子都斟滿酒,「有朋自遠方來,水酒相迎,不亦樂乎?」身旁的酒足足有三十幾壇。
「有酒無肉,遺憾、遺憾。」斐銘撩起衣擺,從窗戶跳進來。
「本王兩次見帝師,都是在窗戶上。」
「難道王爺下次想看到我躺在你床上。」
「咳,」跋羽煌用袖子擦擦了嘴邊的酒漬,「帝師果然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斐銘坐在跋羽煌對面,將酒一飲而盡。「王爺招我前來,不是為了討論窗戶上還是窗戶下吧?」
「帝師一把火燒了客棧,也不會是只為了本王的床……或女帝的床吧?」
「當然不是,我燒了客棧只因為客棧的掌櫃實在討厭。」
「哦?如何討厭?」
「他姓屠,叫屠飛勖,難道這樣還不夠討厭?」
跋羽煌執酒的手一頓,「的確很討厭。」
「可惜我燒客棧的時候不知道王爺也在客棧里。」
「如果你知道會如何?」
「我會在燒之前再放點迷香。」
「帝師果然坦誠。」
斐銘別有深意道︰「受人點滴,當涌泉相報。王爺水酒相待,我自然坦誠以對。」
跋羽煌眼中精光一閃,「當日帝師相救之恩,本王亦銘記于心。」
「記得就好。」
他不料斐銘答得如此直白,不禁怔了下才道︰「听聞陌流星乃你至友,本王並無心殺他。」
斐銘眸色一沉,慢慢開口道︰「生死富貴,早有天定。他能多活十幾年,已是賺的了。」
跋羽煌雖然不解,但看斐銘神色,也沒有再問下去。
兩人你一來我一往,相對無言,惟有酒千杯。
月自東移西,東方漸露魚肚白。
斐銘與跋羽煌越喝越精神,以內力驅酒,兩人便是三天三夜也難分軒輊,因此並不戀戰。
斐銘站起身,看著窗外道︰「又是新的一天。」
「女帝曾與本王合詩一首,不知帝師有沒有興趣听?」
「願聞其詳。」
「天上一輪月,學美人婉約。清紗飄似雪……」
「臉蛋白又潔。」
跋羽煌若有所悟地笑道︰「原來是舊作,本王听此詩的時候,還以為女帝想的是皇夫呢。」
「王爺身在北夷,心系大秦,實在令人佩服。」
「本王只是疑惑以帝師這般人品怎麼會屈居于女子之下?後來听到種種傳聞,地上神仙的原晉,驚才絕艷的斐銘,還有那藏于後宮等待寵幸的蓄子郎伴……才明白大秦女帝與其說萬壽無疆,倒不如說是帝色無疆!」
斐銘笑道︰「王爺以為這樣的挑撥招數能奏效?」
「帝師何妨拭目以待?」
斐銘打了個哈欠道︰「也罷,希望王爺能盡興。」
大概是喝了醒酒湯的緣故,紫月起來的時候頭並不太痛,只是肩頸兩處酸痛,渾身使不太上勁。
石平與範佳若侍侯女帝洗漱完正欲出去,卻听她輕聲問道︰「昨夜可有什麼事發生?」
範佳若楞了下,「幾位大人也醉了,不過已服用醒酒湯,並無大礙。」
紫月點了點頭,目光掃至床前,微微一黯。
「啟稟皇上,車駕已準備妥當,是否即刻起程?」阮漢宸站在門外,圓領石青長衫,英姿勃發。
她邊整理袖子邊往外走,「見過攝政王便起程。」離京已有一個多月,雖然書信奏折從未中斷,但到底比不上親自坐鎮來得安心。
走到屋檐下,正見跋羽煌自對門出來,朝她拱手道︰「相見時難別亦難。今日一別,從此天高路遙,恐怕再見渺茫。可惜昨夜本王喝多幾杯,不能與皇上把酒言歡,實在遺憾。」
紫月見他為她掩飾昨日醉酒,笑道︰「攝政王海量,是朕不勝酒力,掃興了。」
「那皇上昨夜可有什麼不適之處?」
這句話問得奇怪,要問也該問她現在有何不適之處才是。紫月腦中靈光一閃,「攝政王該不會給朕下了什麼套吧?」
「本王顧惜皇上尚且不及,又怎麼會下套呢?」跋羽煌別有深意地一笑道,「只怕是皇上故人太多,記錯了吧?」
紫月對範佳若沉聲道︰「朕的九龍佩好象落在房里,你替朕找找。」
範佳若一怔,這一個月來,她從未見過女帝帶什麼九龍佩,但她既然這麼說必有緣故,因此諾了一聲,返身進屋。
跋羽煌微微一笑,「皇上不但故人多,連信物也不少。」
紫月頓時想起掛在脖子上的翠玉小佛和錦囊,「可惜獨獨缺了攝政王的信物。」
「這有何難,本王正有一樣信物要送給皇上,就怕東西簡陋,入不得皇上法眼。」
紫月知道自己進了他的套,但好歹是收不是送,倒也不怎麼擔心,「攝政王送出的東西必然是好的,恐怕還比這安家鎮值錢。」
「這就見仁見智了。」跋羽煌拍拍手。
「皇上。」範佳若走到她身邊小聲道,「我找不到。」
紫月向跋羽煌一抱拳,轉身進房,「你先在門外候著。」
範佳若疑惑地應了一聲,似乎自昨天夜里開始,這間房子就變得怪怪的,每個人好象都在這里藏了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紫月站在床前,拳頭緊了緊,慢慢爬到床上,小心地翻動起來。
範佳若在門口剛好可以瞥見女帝的動作,心下詫異,剛想進去告訴她這里已經找過了,卻被石平拉住,低垂的頭平靜地朝她搖了搖。
她立刻聯想到昨夜阮漢宸奇怪的表情,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必然與紫月有關。而且知情人還不少,至少女帝心月復都是心知肚明的。她悄悄退了兩步,眼楮佯看前方,眼角卻片刻不離地盯住她的動作。
紫月搜尋的手突然一頓,身子輕輕匐低,在枕頭下慢慢拉出一根長發。
銀白如月絲,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頭發。
她看著銀絲怔怔半晌,慢慢從脖子上拉出一條線繩,上面掛著一只小巧玲瓏的錦囊。將錦囊輕輕打開,放了發絲進去,又小心拉緊,塞回衣領里。
紫月背著門,因此範佳若也只看到她拉和塞兩個動作。
她慢慢下床,轉過身,神情一如平常,眼波寧靜如淵海,看不出半點波動,「大約是朕記錯了。」走出門來,跋羽煌仍站在原處等著她。
「皇上可喜歡我的禮物?」跋羽煌笑著側身一讓,身後露出一個少年來。
紫月腦袋一轟。
眼前的少年,黑發青衣,容貌俊逸,除了稚女敕的笑容與羞澀的眼神外,分明像十五六歲時的斐銘!
「本王遍尋天下,才得了這麼一個,雖然只有八分相似,已是十分難得了。」
紫月只覺一口氣被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攝政王此舉何意?」
「借花獻佛罷了!」他笑容滿面,「本王是從人販子手上贖他出來的,若皇上不要,本王只好再還回去。不過屆時會送到哪里,就非本王所能管了。」
少年臉色一變,卻沉默不語。
孫化吉與沈林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
他們都是七竅玲瓏,猜皇上心思有準頭的人,又豈會看不出跋羽煌是想挑撥皇上與皇夫的關系?不然為何不送別的模樣,偏偏送一個與帝師相像的少年?只是兩國議和,送一兩個蓄子十分正常。而且就算他們找到理由反駁,也模不準女帝的想法。
紫月臉色微微一動,眾人立時伸長脖子,連跋羽煌手指也幾不可見地彈了下。
「攝政王的禮物……向來是從人販子手中購得的麼?」她的目光一瞬變利。
「皇上不喜歡?」
「北夷上次與我朝和親,送的可是一個王子。」紫月嘴角微揚,似笑非笑的譏嘲道,「攝政王此舉是看不起兩國議和,還是覺得……他足以與一國王子相提並論?」
「哈哈……」跋羽煌突然仰頭大笑,「本王不過開了一個小玩笑罷了,他乃我國左相之子,沁耳倫,身份尊貴也不比貴朝皇夫差多少。這樣……皇上可願接受本王的心意?」
紫月淡然一笑,「既然攝政王盛意拳拳,朕就卻之不恭了。」
孫化吉與沈林心下同時松了口氣,看紫月的態度,似乎並未將這個少年放在眼里。
跋羽煌抱胸打量翹著二郎腿悠哉悠哉躺在他床上的斐銘,「你的皇上走了,不去送送麼?」
「王爺不是已經送過了麼?」
「本王是本王,帝師是帝師,又怎會相同。」
斐銘笑道︰「王爺千辛萬苦買下沁耳倫,為的不就是一鳴驚人麼?我又怎麼忍心讓王爺失望。」
「看來本王還要多謝你咯?」
「無妨,反正王爺欠本帝師的本來就不少。」
跋羽煌模著拇指的玉扳指,漫聲道︰「那帝師想本王如何還呢?」
「王爺少花點心思在旁門左道上,我就謝天謝地了。」
跋羽煌一楞,進而有些哭笑不得,「本王若沒記錯,帝師是秦朝的帝師,不是我北夷的帝師吧?」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本帝師向來慈悲為懷,期望天下大同。」
「帝師不如說服你的皇上,讓她拱手江山,天下即能大同。」
「原來王爺心心念念還是圖謀大秦江山啊!」
跋羽煌嘆了口氣,「帝師不愧為帝師,總能輕易卸下對方心防……」
斐銘輕笑道︰「那也要王爺配合才好。」
「可惜帝師一心向著女帝,不然來我北夷當官,本王不但可以配合,還可以非常慷慨。」
「的確可惜!斐銘若早知王爺心意,在出生那年就算爬也要爬到王爺府上去的。」
跋羽煌低下頭,將玉扳指來回轉了兩圈道,「帝師就如此放心女帝一個人回去?」
「王爺還不死心麼?」斐銘長嘆口氣,「送一個沁耳倫,就想動搖宋家的地位,未免太過兒戲了。」
「帝師以為每個人都和你一樣,身在情網,心在旁觀麼?宋原晉興許可以忍下三千後宮,但絕對容不下一個帝師!」
斐銘模著下巴道︰「王爺何必如此急于分離宋家與皇上呢?」
「本王也是為你的皇上著想!皇上親政未滿一年,手下又有連非語這般權臣,若再加個宋家,只會令局勢更加復雜。何況宋原晉曾投靠前太子,心思叵測,實在令人難以放心。」
「這般說來,王爺是在為吾皇分憂咯?」
「那是自然。」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王爺是得知宋家得了彭徐兩家兵力,怕他們襄助皇上,才會如此在意。」
跋羽煌笑容微僵,「帝師從哪里听來的風聲?連本王也不知道。」
「不巧從攝政王的書桌上看到的,王爺不知道麼?
那王爺要好好檢討一下了,怎麼可以連這麼重要的情報都貽誤了呢!」
跋羽煌默了下,大笑道︰「本王實在不該小看帝師,幸好,這次本王有備而來。帝師既然如此喜歡攝政王府,本王少不得要盡盡地主之誼,請帝師走一趟了。」
他話音剛落,一個黑袍蒙面男子已經站在屋里,連斐銘都沒看到他是如何進來的。
「又是你?」斐銘苦笑。
與他兩次交手,每次加上流星也處于下風,他當然知道自己絕對不是對手,「我可不可以問下……你為何會在北夷?」
跋羽煌笑道︰「若帝師願意屈駕王府,本王自會告訴你。」
斐銘伸了個懶腰,「若我不想去呢?」
「你說呢?」
他翻了個白眼,「妖精,你還不出來麼?」
頓時,一個白衣男子拿著面鏡子坐在窗台上,一邊整理頭發,一邊漫應道︰「不想打擾你和小朋友聊天罷了。」
黑袍男子的身體一繃,門突然大開,他已消失在房里。
白衣男子冷笑一聲,人影一晃無蹤。
斐銘見跋羽煌皺著眉頭,悠然道︰「王爺既然認識羅靜,也應該听過吳霜吧!」
「噬魔吳霜?」跋羽煌眼中難得蒙上愁緒。
如果當今天下還有誰能與羅靜一較高下的話,只有吳霜了。
紫月坐在驛站臨時收拾的書房里看著手中的一封信箋,平日冷靜無波的眸子難得掀起漣漪。
雖然歐陽雙與夏淳為了童堤之事雙雙南下,但五分熱血堂與墨蓮社的情報收集卻不曾停下,她眼前的這份正是從鄄州送來的。
靜安王進京求見的折子被管家勸下。
靜安王的管家?她支著腦袋,似乎有誰提起過。
反過來想,誰會不想靜安王與她這個姐姐親近呢?
高陽王?蘭郡王?玉流?
她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又密封交于石平,「告訴他,朕要快!」
石平應了一聲,接過信看也不看就往外走。
紫月舒了口氣,正要拿過奏折,卻見範佳若匆匆進來。
「啟稟皇上,京城八百里加急。」
「快呈上來。」紫月眉頭一蹙,從她手中接過匣子,雖然密奏匣子她送出好幾個,但上面的花紋卻是每個不同,這個池塘新荷正是她交予宋原晉的那個。能讓宋原晉寫密奏的事情……她不敢猜下去。
取出奏折,上奏的人卻是常太妃。
她震驚地看完,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金雨軒被下毒,毒死了?
奏折洋洋灑灑一大篇,聲淚俱下,箭頭直指後宮眾人。
怪不得奏折由常太妃來寫,想必宋原晉是為了避嫌。
只是金雨軒說到底不過是無權無勢的太妃外戚,與宮中眾人俱無利害沖突,何以喪命?是陰差陽錯?還是另有圖謀?
她只覺身上一陣發涼,剛才心心念念早日回去的宮殿仿佛變成一個巨大的黑色旋渦,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吞噬每個人!
「傳令下去,即刻起程!朕要日夜兼程,務必早日回京!」
範佳若一怔,隨即道︰「遵旨!」
來時如龍去時如風。
即使日夜不歇,紫月到京城已是第十三天傍晚。
宋原晉親率百官于長春門相迎,數百官袍在微風中搖擺。
「恭迎吾皇回朝,萬歲萬歲萬萬歲!」
朝拜聲朗朗,盈于皇宮上空,散于九霄。
「平身。」紫月自帝輦上走下,五爪金龍在明黃龍袍上栩栩如生,更襯得女帝不言而威,「朕不在京城的這些日子,各位愛卿辛苦了。」
「為皇上分憂,乃臣分內之事!」
紫月點點頭,復上帝輦。
石平正要起駕,卻听她沉聲道︰「請皇夫上輦。」
眾臣一怔,帝輦與帝座一般,乃是龍位的象征,自古只有皇上才能上坐。雖然前朝也有受寵的妃子或大臣坐過帝輦,但多是成為後人語垢。
「遵旨。」宋原晉輕輕下拜,在眾人矚目下走上帝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