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間,兩墳之前。
三盞小杯,一壺酒,玲兒與巧兒的墳前坐著一人。此人不是青霜,也不是夜思。
鋼鞭‘杵決’靜靜的躺在一旁的地上,鳳銘斟滿了三杯酒,舉起當中一杯,道︰「二位姐姐,老五鳳銘,替四哥敬二位一杯。」言罷,一飲而盡。
靜默,有風。鳳銘舉首望天,日向西沉。
鳳銘確是昆侖弟子,而在最後還在與青霜以死相決。玲兒和巧兒此時若在天有靈,不知會是做何感想。不止她二位,又有幾人能理解他們兄弟之間的情感呢?
是非對錯,恩怨情仇,問天下幾人辨的清?
但此時的鳳銘卻面有微笑,絲毫也不悲切,他道︰「玲姐和巧兒是吧?呵呵。老四的嘴真嚴啊,若不是到最後,我還都不知道呢,這地方我都找了一陣子。玲姐啊,我知道你會做飯的,是四哥教的吧?呵呵,只可惜啊,俺沒那口福嘍……」
鳳銘就這樣邊喝酒,邊對著兩座墳自說自語。天漸晚了,也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
而青霜此時又會在哪呢?
※※※
山澗口,長溪邊。
近三個時辰的長途奔襲,人馬皆乏。騎兵們紛紛下了馬,在一旁休息,不少馬兒在溪邊飲水。楊抑單手牽著馬,向來時的方向望去。此時還有騎兵陸陸續續的趕來,而半數的騎兵還依然落在後方。
楊抑轉回身來,摘下頭盔,動作灑月兌而婉約。她把臉畔帖在戰馬的頰上,拍撫著馬頸,溫柔輕聲︰「你跟著我沒幾天,我就這麼累你,你不會怨我吧……」
戰馬輕嘶,抖了抖耳朵,安靜的與她依偎。坐在一旁的高大虎望見這一幕,咧嘴有笑。此時王覽則是道︰「將軍,方才那老丈的兒子,您真的打算幫他去尋?」
「嗯!」楊抑點頭道︰「百姓疾苦,遇不到也罷了。既然遇到了,為何不幫一下呢?」
王覽輕嘆息,道︰「將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以我的經驗來看,那小哥只怕凶多吉少了……您以往家住南境,不了解京城之事。那許塵申依仗甘成王之勢,惡事做盡。若不是甘成王做的太過分,被尚書大人參倒了,那許塵申此時也畢定春風依舊……」
「那還怕他們做什麼?我姐夫不就是尚書令麼。」楊抑道。
王覽搖了下頭,道︰「屬下嘴笨。我是想說,那老丈以為兒子還活著,不管是關押還是發配,至少還抱有一絲希望。其實,去年不少犯人被沖了軍。倘若真查出來,但那小哥已經……」
楊抑心中猛緊,顰了眉頭。這讓人難以接受的結果,讓她一時啞然。
須臾,連楊抑在內的一百二十一員騎兵全部到齊。少歇片刻,王覽起身整齊了隊伍,眾兵牽馬待命。
楊抑站在頭里,正聲道︰「相信大家都很疑惑為什麼我拉著你們跑了這麼久。我們不過一百多人,卻還做不到行動一致。這點路程,前後竟然相差了兩柱香的時間。我們人少,所以一旦開戰,我希望咱們是以佯攻、擾敵、截糧、短襲為主要任務的特殊隊伍,以此來為主力部隊爭取時間和機會。我們要把自己放對位置,這樣我們才有立功的機會,這也是我們百十號人的唯一出路。不然,以我們這點兵力,怎麼可能與敵軍主力正面交鋒呢?」
「將軍說的有理!我還一直擔心我們才這點人,到底能干點啥呢?現在心理敞亮多了!將軍想怎麼辦,盡管吩咐!俺們兄弟都跟你干!」大虎高興的道,眾兵也紛紛附和。
楊抑高興的點點頭,信心又增了一分,她道︰「剛才我考慮過了,咱們要馬都換成一樣品種的。」
沒想到聞了此言,眾兵卻為難起來。「這……不必了吧。」「是啊,我們多加教就是……」……
本以為眾兵會滿心歡喜,楊抑實則沒想到騎兵們會是這般反映。當下心中不解,校尉王覽湊過來道︰「將軍,您有所不知。正如那劍俠愛劍,咱們騎兵,也都愛馬。不同的是,馬是活物,容易有感情,弟兄們與馬處的時間久了,又怎舍得輕易換掉呢……」
楊抑恍然大悟,點了點頭。但此事如果作罷,自己苦思冥想的策略就將胎死月復中,若是連行動一致也不能保證,那其他事更不用提了。當下她決心不移,咬咬牙,還是道︰「兄弟們!你們能撇家舍業,來保家為國!難道還舍不得一匹馬嗎?」
眾騎兵左右相望,紛紛低頭不語。楊抑心中輾轉,卻尋不見能給她帶來希望的眼神。王覽又湊過來小聲道︰「將軍,撇家舍業,乃是為了能有家回,這點道理,沒讀過書的弟兄也懂。如今,弟兄們分調而來,彼此之間並不是太熟悉。所以,這幾日閑來都是與馬為伴。就更不忍換馬了……屬下之意,要不,此事拖一拖,不必太急。回頭多與他們再講些道理,應該不難……但屬下更知道軍令如山,如果您決心已下,則無須猶疑,盡管下命令就是,他們不會違抗的。」
楊抑沒有回應,她望著騎兵們,不知心中又做起了何般打算。片刻,她側目望天,見日已沒入山頭,深深呼吸之後,她大聲道︰「天晚了,回去吧!馬的事情回頭去再做商議!」
※※※
尚書令府邸,朱門之前。深灰色的斗篷,腳下徘徊猶豫,夜戀望著銅獅把手,終于下定決心,伸手上去拍了三下。片刻,家丁老許把這厚重的大門只打開了兩尺的空隙,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年,見他是江湖打扮,心中不免更加謹慎,但依然帶笑問道︰「這位俠士,有何貴干?」
夜戀拱手,直道︰「我找襄大人有事,麻煩您老給通報一聲。」
老許見他一不報上姓名,二不表明來意,三更不知他與尚書大人是否真有關系。而尚書大人乃是一界儒生,並不懂得功夫,又怎會結交如此朋友?當下兩國對峙,萬不能有閃失。老許心念一轉,客氣道︰「真是不巧啊!尚書大人不在府中,您明日再來吧。」
夜戀並不擅言辭,少語卻耿直。夜家一族不問世事,除了本族中人,與外人接觸甚少,自然也是這般性格。夜戀哪里懂得老許的心思,听了此話,不免失落,只道︰「啊?也好……有勞了。」
夜戀心憂楊抑,轉身就走,再次思慮起來。老許卻在他身後又喚︰「這位俠士,還沒請教?」
夜戀回身拱手,這才道︰「在下姓夜,單名戀。與尚書大人有過一面之緣,此番有些事請教,既然襄大哥不在,那我明日再來。打擾了。」
「好,您走好。」老許笑送。
夜戀點頭,轉身往街上去了。老許快步急至書房,喚道︰「尚書大人,給您說個事。」
「許伯?您進來說。」襄成賢起身將老許讓進屋來。
老許把方才門外的事陳說一遍,又提醒襄成賢要小心。襄成賢卻驚詫問道︰「您剛才說,他叫夜戀?」
「正是!怎麼?大人真的認識他?」
「他何般模樣,多少年紀?」
「二十一、二年紀。中等身材,直眉柳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哎呀!那便真是他了!三年前,我驚馬崖邊,險些喪命,正是他救我一命啊!但他漂泊不定,我想報答都尋不找人,如今來了,怎就打發走了呢?」襄成賢語中透急。
「啊?他是大人的恩人?這……他明天還會來的。他……他剛走,往西街去了,我這就去追!」
「不用,我去!」襄成賢把手中書往桌上一丟,快步出了門。
西街口,夜戀的打扮與京城人士大不相同,襄成賢一眼便認了出來,高聲喚︰「夜戀兄弟!請留步!」
夜戀聞聲駐足,轉回身來,見是襄成賢起步迎了上去,喜道︰「襄大哥,真的是你啊。方才去你家中,奈何你不在。這麼快就回來了?」
襄成賢一輩子不曾說過幾句謊,此時卻為了圓老許的說,只道︰「是啊,你前腳走,我就到了。家丁與我說你剛走,我就追來了,呵呵……走!家里說話!」
尚書府邸。二人禮坐,茶水上來,襄成賢極是高興,道︰「許伯,把夫人回來了沒,回來後讓她來見見我的恩人!」
老許道︰「剛才御使大夫那來人說,夫人今日不回來了。御使大夫留她住幾天。」
「哦……也罷。估計還鬧脾氣呢,隨她去吧。過幾天我去接她好了。岳丈大人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對了,你安排一下,做點好的,我得和恩人多喝幾杯!」襄成賢吩咐道。
老許應聲下去了。夜戀卻道︰「襄大哥,你怎麼還叫我恩人呢?你再如此,我折不過,只好走了。」
「別,萬不可走!那以後兄弟相稱!」襄成賢忙道。
夜戀有笑,安坐下來。襄成賢問︰「剛才听家人許伯講,兄弟找我確是有事。是何事,直接講來,襄某人自當照辦!」
夜戀想了想,卻有意隱瞞了原委,只道︰「哦,不是什麼事,路過于此,來看看襄大哥。另外,我在城外見到一位女將軍,怎麼?朝廷都沒人了,還要打?」
「哦!」襄成賢笑了笑,道︰「那是鎮南將軍的女兒,也是我小姨子……」
「啊?」夜戀並不知這層關系,又忙道︰「那你放心她去參軍打仗?她今年不過二十一……吧?」
「我怎能放心……你嫂子也因為這事跟我鬧,都跑回娘家去了……」襄成賢搖頭嘆息,突然又問道︰「你怎麼知道她二十一?」
「看相貌……差不多就那年紀……」夜戀自圓其說,他與楊抑的感情,不想再與誰多言。
「哦。」襄成賢點點頭,嘆道︰「鎮南將軍本是為了讓她靜靜心,才把她放到我這,心想京城比較大,也安全,有她姐陪著她,也穩妥。誰知那丫頭不知怎的了,非要去參軍。我和她姐不允,誰想她自己跑去了軍營,還在大將軍那連過了幾關。俗話說,軍中無戲言。張將軍面子上也過不去,只得應了許諾,給她做了裨將軍。哎……這馬上打起仗來,可怎麼辦啊……」
夜戀心中實則比他更憂,旁敲側擊的道︰「襄大哥是尚書令,把她弄回來還是難事麼?」
「難!難!」襄成賢點頭道︰「張將軍那,是不會主動把她趕回來了,除非她犯了軍規!而且,這個丫頭,平時雖不太言語,可是脾氣扭的很,跟他爹一樣。前日她姐也去了軍營,磨了一天,也勸不回來。你若讓我利用職權之便,那可不是我襄成賢的所為!況且,如果那丫頭知道了,更要鬧翻天了……」
「呵呵,是麼……」夜戀面上有笑,心中卻更是擔憂起來。
「哎!不提這些了!今天高興,咱們了點別的!」襄成賢道。
「哦,好。你剛才說,她在張將軍那,是大將軍張文顏那里嗎?」夜戀又問。
襄成賢仿佛听出了話頭,面上淡去表情,道︰「是啊,就在城外東北。」隨即又一副笑模樣,問道︰「怎麼?賢弟不是對小姨子有意思吧?」
「呵呵,襄大哥說笑了。我怎麼高攀的起呢……」夜戀微微搖頭,苦澀輕笑。
襄成賢一愣,忙道︰「這是怎麼說呢?你我是兄弟,她是我小姨子,大家平起平坐啊!」
「大哥抬愛了!罷了,反正是個笑話!一會兒我便走了。」
「一會兒就走?不行!住幾天再走!一會咱弟倆一醉方休,你哪也不許去!」
「呵呵,好!今晚一定奉陪!」
入晚,楊媛也不在府中。襄成賢與夜戀二人推杯換盞,相談甚歡。只是夜戀卻沒有再提起楊抑。不知他心中究竟做何打算。
※※※
次日清晨,群山之間的兩墳前。
鳳銘已經離去,那青花小酒壺和三盞小杯卻還在。
只是,空了壺,閑了盞。
夜思拿起一個杯子,看了又看。眼中一分是驚,九分是盼。
她急忙四下尋望,左右探看。周圍一片寂靜如故,這冬末的初晨,不想連一聲鳥鳴也難覓。
酒杯滑落了她的手,她緊張的攤開了另一只手,那朵梅,竟是還在手里。
不知是方才手中不自覺的加了力,還是因為花離了枝頭太久,一片小瓣剝離下來。
花,落了瓣。夜思,落了淚。
她輕輕合上了縴指,將那朵梅護在了掌中,生怕它再有任何閃失,再受連累。
為何,這朵梅,此時卻成了她的最珍貴?
夜思深深呼吸,輕輕拭淚。清寒的空氣,冰涼了心肺。
側首,舉目。今日晨光明媚。
淚水掛在睫毛上分外憐楚,被朝陽映的生了輝。
※※※
寒風落梅只話悲,
空樽閑盞傷了杯,
落了,落了,
是梅,是杯,
還是淚?
※※※
與此同時,尚書令府邸。
夜戀早早起了身,托家臣老許給襄成賢帶了告別之言,便獨自離去。
少時,城外東北。
夜戀卻是站在了軍營門崗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