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皇帝頒旨昭告天下,冊封鎮寧王東方澤為晟國太子,擇定吉日行冊封大典。東方澤領旨謝恩,同時上奏皇帝,三月之後與明曦郡主蘇灕正式大婚,二年後行圓房禮,帝準。
一場大火,將郡主府主園燒得面目全非,明曦郡主與昭華公主一並搬進了鎮寧王府暫住,等郡主府修葺完畢再行搬回。
鎮寧王府自皇帝下旨冊封東方澤為太子之後,變得越發熱鬧,昔日擁護皇後一派的朝臣,紛紛上門巴結示好,幾乎快要踏破王府的門檻。就連戰無極也開始頻繁出入鎮寧王府,與東方澤言談之間熟稔的姿態,讓蘇灕大為意外。隱約覺得,這兩人的關系,似乎並非表面上那樣簡單。
一場春雪,紛紛揚揚下了幾日才停,晟都城內外銀裝素裹。鎮寧王府後花園里有數十株梅樹,紅艷艷的梅花清香撲鼻,與晶瑩剔透的白雪相互掩映,愈發美不勝收。
這日午後,東方澤早朝歸來,與蘇灕坐在園中觀景亭賞雪。蘇灕用一清早收集的初雪煮了茶。兩個人靜靜相擁,悠閑品茗,此刻無聲勝有聲,享受著難得的愜意時光。
「哈!難怪讓本公主找了這麼久,原來你們兩個躲在這里享清閑!」這清脆歡快的語調,除了昭華公主陽璇還能是誰?她笑盈盈地走過來,慧黠的大眼在兩人身上打轉。
蘇灕眉心微蹙,忙退離了東方澤的懷抱,東方澤只覺懷里一空,目光微沉,揚眉淡淡道︰「公主有事?」
「王爺這話說的真傷人心。」陽璇扁了扁嘴,「枉我幫了你們這麼多忙,現在想找你們說說話也這般冷淡。」
蘇灕心念微動,陽璇為人雖然古靈精怪,辦事卻極有分寸。若是沒事,她只怕也不會找這半天,想到那個欠下的人情,蘇灕當下站了起來,淡淡一笑道︰「公主有何事,說來听听,若能幫手,蘇灕絕不推辭。」
「郡主果然聰明!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陽璇眼光輕閃,上前坦言道︰「我生平最喜歡雪貂,听說岐山獵場附近有雪貂出沒,如今大雪初停,又值春季繁殖期,正是捉雪貂的大好時機……」
捉雪貂?
蘇灕微微一怔,不禁與東方澤對望一眼,都覺得有點意外。他們這樣的身份欠下的人情,只被她用來幫忙捉雪貂?這個陽璇還真是行事出人意料。
見兩人誰都沒說話。陽璇美眸圓睜,叫道︰「不會吧,這麼簡單的要求你們都不肯幫忙?」
就是因為太簡單了!簡單得讓人覺得奇怪。
蘇灕沉了心思,微微笑道︰「怎麼會。我既然答應過公主,自然要遵守承諾。」說罷轉頭看向東方澤,「王爺,你說呢?」
東方澤想了一下,點頭道︰「蘇蘇都同意了,本王自然沒有異議。待本王吩咐下去準備,改日一早便出發……」
「什麼改日,就今日好了!」陽璇開心地笑道,從懷中取出一小瓷瓶,又道︰「還要準備什麼?有這個就行了。」
「這是什麼?」蘇灕疑惑道。
「這是雪貂最愛的味道,它一聞到肯定就會奔來。」陽璇得意笑地笑了一聲,催促道︰「我們快走吧。」
話說到這份上,東方澤也不好推辭,只得起身與蘇灕陪同前往。
時近傍晚,三人快馬抵達岐山獵場。密林清幽,遍地銀霜,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仿佛一個晶瑩剔透的人間仙境。
不遠處有人策馬靜立,那余暉照著他高大的身影,竟有些煞氣。蘇灕怔住,戰無極?!
見他們到了,驃騎將軍向來冷厲的雙目竟有一絲柔光閃現,轉眼沉了下去。他驅馬上前,拱手行禮道︰「末將見過鎮寧王、昭華公主、明曦郡主。」
「你怎麼在這兒?」陽璇臉色微微一變,聲音有一絲沉悶。
戰無極望了她一眼,平靜道︰「末將來此練習騎射。」他剛石般的聲音毫無情緒。
蘇灕目光輕閃,隱約覺得這二人之間有些不尋常,但又說不出來。
陽璇笑了,「戰將軍真是用功!」
戰無極垂眼,沒有答話。
東方澤道︰「相請不如偶遇,既如此,戰將軍不如與我們一同去找雪貂如何?」他淡淡地笑著,目光掃過那二人,看不出情緒。
「雪貂?」戰無極揚起了臉,有些神色不定。
東方澤點頭,「昭華公主想要只雪貂,故而要我們來幫她捉一只回去。戰將軍武藝高強,膽識過人,不如來助我們一臂之力。」
蘇灕低下了眼,沒有說話。東方澤極力相邀,似乎話中有話。
戰無極遲疑了一瞬,方點頭道︰「末將遵命。」他翻身上馬,沉默地跟在了三人後面。
陽璇眼色沉了沉,沒有回頭看他。忽然,她猛地一甩馬鞭,「駕」的一聲,快馬急速奔馳起來。蘇灕和東方澤俱是一怔,連忙追了上去。
一時間,沉悶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此間的寂靜。雪,將大地萬物盡皆覆蓋,表面看上去潔淨無瑕,內里是泥是土還是冰刀,都無人知曉。
蘇灕縱馬一踏入密林,已經發覺,雪層下的敗葉可達半尺厚,萬一遇到坑洞,極有可能人仰馬翻。她沉聲叫道︰「公主慢些,這里的路不太平穩,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陽璇回過頭來看她一眼,仿佛對她的提醒並不放在心上,清脆的笑聲彷如銀鈴,陽璇笑道︰「沒事,馬上就快到了!」她縱馬疾馳,速度未減分毫,火紅色的身影仿佛天邊一道明媚的流雲。
密林的邊界即在前方,越來越近,不知為何,蘇灕眼皮忽地一跳,心底的不安在漸漸擴大。她還沒定下心神,只听前方陽璇的馬驟然一聲長嘶,發了瘋一般在林中狂奔。
眾人皆是大驚,東方澤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那馬的後蹄上鉗了一只捕獸夾!鋸齒深深咬進馬腿,已可見骨!
陽璇臉色大變,危急中卻反應極快,身子隨即向前撲倒,抱住馬頸,雙腿夾緊,試圖穩住馬的情緒,可那馬痛極,陷入癲狂,根本停不下來。若貿然跳馬,只怕也會撞在樹上吐血重傷!
東方澤高聲叫道︰「攔住它!」
戰無極點頭,臉色繃得死緊,似乎比陽璇還要緊張。與東方澤一左一右,迅疾縱馬包抄過去!
烏騅乃當世名駒,質素極佳,東方澤先于戰無極一步,貼近了陽璇,他伸長手臂,厲聲叫道︰「把手給我!」
陽璇咬牙,拼力探出手臂,兩人的指尖剛觸踫到,陽璇的馬忽地掉頭轉右,直朝林外奔去,東方澤一抓之下,竟沒抓住!
戰無極立時神色大變,密林外面是一處斷崖!他忍不住失聲叫道︰「公主小心!」
蘇灕早已勒馬停下,接下來那一幕驚心動魄,仿佛定格在她腦海之中。這一生,永遠也無法忘記,就是從這一刻起,她的命運急轉直下,從此跌入另一個無法預計的深淵……
陽璇的馬沖出了密林,這一番激烈顛簸,被捕獸夾嵌死的馬腿「 嚓」一聲脆響,終是吃不住力,馬身一歪,重重撲到在地。碎雪飛濺而起,煙塵般彌漫在空。陽璇「啊」的一聲驚叫,身子直朝斷崖下急墜!
千鈞一發之際,東方澤自烏騅背上如輕煙般掠起,迅疾如電,直往陽璇抓去。
不料,陽璇情急之下抽出腰間長鞭,揮向崖邊一棵松樹,沒想到辮梢卷中卻是東方澤的身子!蘇灕的呼吸剎那屏住,一顆心仿佛隨著二人急落而下的身形,一起墜入了斷崖!
疾奔到崖前,蘇灕跳下馬,茫茫月色之中,目光焦急地巡視,哪里能看到東方澤與陽璇的身影?!她忍不住大叫一聲︰「東方澤——」無人回應,那聲音,隨即被呼嘯的夜風撕扯成無數碎片,迅速消弭在夜空之中。
戰無極臉色蒼白,幾步沖了過來,凝目一望,他內力較蘇灕要強許多,隱約可見斷崖下厚厚積雪,上有被人翻滾的痕跡,「郡主別著急,依末將看,公主與王爺應該沒有性命之虞……」他話沒說完,驀然驚覺,已經停了的雪,又紛揚落下。
他心一沉,斷然叫道︰「末將即刻召集人來,下去找人!」
蘇灕連忙點頭,如今情況不明,不知兩人究竟如何,這樣大的雪,若耽擱下去,失去蹤跡,只怕更難找到。
響箭「咻」地一聲上竄騰空,直破雲霄,夜空中炸出數朵金色煙花,戰無極在向獵場駐守的兵將發出信號。
不多時,便有陣陣沉悶的馬蹄聲,和著夜風隱隱傳來,蘇灕眼光微閃,戰無極手下的人來得好快!幾十名士兵抵達斷崖的時候,雪已經越下越大,猶如鵝毛,頃刻間便將方才地上殘留的痕跡,覆蓋無蹤。
長長的繩索拋下斷崖,眾人小心翼翼地順著下去,冷風如刃,吹在蘇灕臉上,肌膚忽忽生疼,幾欲割裂,她彷若不覺,眸光堅定,死死拽緊繩索與戰無極慢慢下到崖底。
火光明亮,蘇灕巡視四周,發覺這里是一處深長的斜谷,雪被風吹落,迅速累積,使得這里比別處的雪更深更厚,已達膝蓋。
查看一番,這里沒有發現東方澤與陽璇的蹤跡。蘇灕心神緊繃,她艱難的跟在戰無極身後,仔細辨別著周遭的痕跡,循著山谷小路與眾人慢慢向外走。
這一找,就是一整夜,紛飛大雪為夜間尋人增加了極大難度,到處都是銀白一片,最終,在天光漸亮時,遠遠望見前方有間小茅屋。眾人大喜,蘇灕快步走到屋前正要叩門,那門卻忽然開了,走出來一身形高大的男子。
蘇灕心底一震,驚喜叫道︰「王爺!你沒事吧?」她飛快上前抓住了他的手,急切地確認他是否有恙。
東方澤看到她,微微一怔,「蘇蘇?!」他看了眼她身後的戰無極,目光幾不可見地沉了一分,淡淡道︰「我沒事。」說著,他握緊她的手,緊致的力道讓她有些吃痛。蘇灕微微詫異。
掌中肌膚冰冷似雪,連身體也毫無溫度,分明是尋他尋了一整夜。東方澤心間一疼,連忙將她緊緊擁住。一雙深邃黑眸,在她頭頂復雜沉郁。
感受到他溫暖的懷抱,蘇灕一直緊繃的心情終于松了一分。一夜艱辛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上心來,擔憂或是害怕,都無法形容這一夜她的心情!
「你沒事就好!」她輕聲地嘆道,除了這一句,她竟說不出其它的話來。時至此刻,她才算真正明白了,在她心里他究竟有多重要!先前的保留,認為只要不承諾就可以隨時抽身而去不過是騙人騙己!她的心,早已經淪陷在他的柔情蜜意里,不可自拔。
「末將來遲,請鎮寧王恕罪!」戰無極上前請罪。東方澤眸光輕輕一閃,淡淡擺手道︰「不關你的事。」
蘇灕問道︰「公主呢?她有沒有事?」
東方澤雙目一沉,不知怎麼,周圍的氣氛突然變得怪異萬分。
蘇灕這才發覺,東方澤身上只著中衣,茅屋內傳來窸窣聲響,她循聲一望,只見半掩的茅屋門內,陽璇緊緊裹著東方澤的大麾,妙曼的曲線畢露無遺,正緩緩坐起身來,一旁架起的火堆上,烤著他們兩人的外袍。
蘇灕眸光微變,這情形……很難不讓人浮想聯翩。而陽璇的眼光,與蘇灕稍一接觸,便飛快地垂下,好似做錯事被逮到的小孩子。
蘇灕心間微沉,不由自主地收回了被他握住的手,微微退離半步。東方澤仿佛渾然不覺,只對她道︰「你去幫公主穿好衣服,昨晚掉下來的時候,她扭傷了腳。」
蘇灕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沒有多問,輕輕點了一下頭,走進茅屋關好了門。只是一間小小茅屋,卻被火堆燻烤得溫暖如春,與門外冰天雪地狂風呼嘯,仿若兩個世界。
「你怎麼樣?腳還疼嗎?」蘇灕拿了衣衫,扶著陽璇小心起身。
陽璇搖了搖頭,「好多了,只扭了一下,應該沒什麼大礙。」她語聲輕柔,不知是火烤的原因還是其他,她雙頰泛著微紅,與平日爽朗直率的神情判若兩人。
蘇灕心底不禁又沉了一分,助她穿好衣裳,沒再說話。
回城的路上,蘇灕與東方澤共乘烏騅,輕偎在他懷中,她異常沉默。他身上大麾的味道隱隱縈繞鼻端,始終揮之不去的香氣,既陌生又熟悉,那是東方澤與陽璇各自特有的氣息,混雜在一起的味道。
她靠在他溫暖懷抱,默默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