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錦彥聞言深深凝視了那插在素色玉瓶內的淡綠色花枝,沉吟了一會,道︰「妍妃如今替朕管轄六宮,自是非常辛苦。也難為她還記得朕去年說過的話,李德全,派人去給許昭儀傳個話,就說朕今日有事,改日再去看她。「
李德全得了令,便忙著下去安排。一會見皇帝走到了殿門口,便問︰「陛下,是否擺駕去妍妃娘娘的錦華宮?」
蕭錦彥點點頭,轉而又道︰「先去冷梅軒看看,一會再去錦華宮。「
李德全躬身應道︰「是,陛下要去冷梅軒的話,奴才叫人多提著宮燈跟著。」
蕭錦彥聞言不由失笑,搖頭道︰「不必,雪中賞梅,最重天成之美。隱隱幾盞紗燈照著便可,若是多了,亮如白晝反而不美。」
說罷,抬起右腳,便跨進出了高高的白玉門檻。李德全連忙在小內侍手里接過羽緞披風,趕上前給皇帝披上。
這日原本是臘月十四,御輦出了含元殿之後,便自貞順門而過,徑直往皇宮南面的御花園而去。輦車行走在寬敞的甬道上,碾過厚厚的積雪時並無多大聲響。
皎潔的月兒此時已經接近橢圓,大約是有些許雲絲圍繞的緣故,仰頭只見將那玉盤似的月色籠出一團瑩透的光圈,漆黑的夜幕上繁星閃爍,映照在地上清冷的雪光上,也沾染上一層柔和靜涼的氣韻。
約莫走了兩盞茶的功夫,便到了冷梅軒。胤帝掀開厚重的車簾,嗅著風中的幽幽梅花香,而後便听見一陣悠揚的琴聲順著夜風飄來,漸近漸清。
「皇上,到了。」李德全上來,伸手替皇帝攏著車簾,早有內侍搬了腳凳過來,在旁邊跪著恭候皇帝下輦。
蕭錦彥原本有些疲倦,此時聞見清幽的梅花香,便微微覺得精神稍濟了一些。正要開口應聲時,忽然止住。他側耳再听,不錯,那寒風中傳來的琴聲,聲調隱約正是那一首。
「皇上小心……」。李德全見皇帝大步走下,搭手不及,連忙應聲提醒。胤帝朝他搖搖頭,仿佛充耳不聞一般,大步往前行去。
他行至冷梅軒門口時,內侍們早已將手中提著的茜紅色宮燈趕忙照了過來。此時天空再又飄起細細雪花來,寒風暫歇,只是,那琴聲卻忽然停住了。
「誰在那里?柔兒,是你麼?」胤帝但見眼前梅樹叢叢,花影樹影在宮燈招搖下,投擲于雪地上的倒影愈發凌亂。
他行走在梅花樹叢中,四下尋找,卻不曾見到半個人影。但方才那一陣琴聲,他卻听得分外清楚。不會錯,一定不會錯……他口中念念有詞,可是愈走卻愈覺心中不安。李德全跟在身後,只覺此事大為詭異。
這冷梅軒分明就沒有人,但眼見皇帝越走越快,那樣子便如著了魘一般,他不由壯著膽子勸道︰「陛下,這里並沒有人呢。」
蕭錦彥頭也不回,怒叱道︰「胡說!朕方才明明听見有人在這里彈琴,那琴聲………不會錯,一定是她!」
他說罷,又高聲叫道︰「柔兒!柔兒!是你麼?我知道是你,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說道後來,他的聲調已經飄忽起來。一面喊著,腳下並不停頓,仍往花樹深處走去。
「陛下!陛下!」
白玉墨站在冷梅軒不遠的來風樓中,定定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她面色瑩白,一頭青絲飄揚在寒風之中,更顯其人弱不禁風。
只是,眼見皇帝離自己之前設定的那個地方越來越近,她的心中,卻似漸漸涌上一種莫名的恐慌。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陛下,原來,你也這麼傻……」。白玉墨喃喃自語,轉首望向遠處透著燈光的星空,半幕濃黑、半幕光輝,映照著人世凡塵間的芸芸眾生。
這夜,胤帝並未歇在錦華宮里,而是獨自回了含元殿休息。次日一早,便有內侍奉了皇帝諭旨,來到白玉墨養病所住的沐華閣,召其面聖。
原以為她必會歡喜一場,欣然前去,誰知听罷了內侍宣讀的口諭之後,白玉墨卻只是輕輕搖頭,連帶著咳嗽幾聲,聲音嘶啞道︰「請公公代為回復陛下,臣妾身體染癢恙,此時尚未痊愈,實在不宜覲見。」
那內侍再三勸解,卻被她堅決婉拒。無法,只得怏怏而歸。
「小主,您這樣回絕皇上,難道就不怕怪罪麼?」而今,獨居沐華閣,身邊亦只有一名宮女侍奉起居,然白玉墨的性情,還是一如從前那般的清冷難懂。
「有什麼好怕的?而今我只是一介一無所有的秀女,無名無分,陛下不會為了些許小事殺了我。人生在世,性命若已是苟且偷生,那麼,便無所謂再怕失去什麼。」她輕輕回言,說罷便順手將身旁的軒窗掩下,身子仍歪歪的躺在炕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翻著手中的書卷。
服侍她的侍女名叫如煙,正是之前妍妃指派過來沐華閣的。她本是受妍妃之命,呆在白玉墨身邊觀察其行為舉止。如此心中想勸,卻又不知從何開口,想要拿妍妃來壓她,又覺是要自討沒趣。于是索性閉嘴,站在一旁,看著外頭又落下來的雪花。
衍夢宮中,蓮嬪已然得知皇帝派人前去沐華閣的消息,她又驚又怒,急躁之下,險些立即就要過去一探究竟。
「娘娘息怒!請听奴婢一言眼。」到底是她身邊的茗煙性子穩重,見主子惱怒不堪,當下便溫言阻攔。
「說。」相處數月,蓮嬪也漸漸看出自己身邊的這個侍女有幾分心計,她急火攻心之下,言語神色或有焦躁之處,但終究是理智尚存。
「娘娘,既然陛下已經注意到了白姑娘,咱們若是此時再去招惹她,冒犯的,便是陛下的威嚴。況且,現在這後宮中妍妃娘娘管事,她若不是有心放出風聲,您想,沐華閣那樣的地方,陛下為何會突然間留意起來里面住了一個秀女?指不定,現在在咱們宮外,就有人專等著您一腳踏出這個門口,掉進她們的陷阱里。娘娘,請三思而行。」
蓮嬪听了這番話,才緩緩坐下來。金萱自去奉了熱茶過來,沉吟半響之後,蓮嬪才放下手里的茶盞,咬牙道︰「罷,本宮便放眼看看,她白玉墨到底有何本事。妍妃,你千算萬算,就是不肯放過我。好,咱們便拭目以待,看你選的這顆棋子,當不當得起這個重任。」
金萱與茗煙二人對視一眼,躬身道︰「娘娘聖明。」
御輦在月華下緩緩行進,天邊一抹淺淡烏雲掠過明月,甬道兩旁原本被遮擋的光輝頓時明亮許多。蕭錦彥坐在輦中,眼前的朱牆碧瓦、飛檐勾角,赤銅獸首,在厚厚的積雪遮蔽下顯得格外潔淨。
掀開珠簾,望著眼前的寬石甬道,積雪被鏟到兩邊,他恍然憶起昔年在秦宮時,自己曾常在雪夜中獨自行走。
那時候,他似乎並不怎麼在意雪夜的清冷,總歸是少年情懷,血氣方剛,不似現在,動輒狐裘加身,殿中炭火常熾。他持了她給的令牌,在秦宮中可隨意行走。洛都的冬天,是一年之中最漫長的一季。自十月開始,便降霜落雪。一直到次年的三四月,才可見得御花園的柳暗花明。
那樣漫長的冬季里,她每每都會央了他帶著自己尋找各種玩樂法子。秦宮御花園東面的小樹林里,最多松鼠與野兔出沒,他拿自制的小彈弓,手把手的教她如何擊中兔腿,瞄準松鼠在樹枝間露出來的大尾巴,砰的一聲,便可听見雪塊掉落下來的聲音,伴隨著吱吱的亂叫聲。
「青宸哥哥,我打中了!哈哈,我打中了!」
她高興的眉開眼笑,一雙紅色的羊羔皮靴子,在雪地上跺下串串腳印,絲毫不顧自己矜貴的公主身份。
後來,那只受了傷的小松鼠,被她養在凌雲宮中,見到他時,總報以恨恨的一怒。
想到這里,他唇邊微微浮出淺淺的笑容。那冷梅軒中隱約飄蕩的琴聲,又復回蕩在耳畔。
那琴聲曲律,他曾在秦宮听過一次,不會錯,一定不會錯。
他不知道那彈琴的女子白玉墨是如何得到這首曲譜的,他亦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魂魄隨風來到了齊宮。冥冥之中,她是否在遙遠的天際凝望著他?她,會不會恨他,怨他?
遙思如水,波瀾遠去。直到李德全在御輦旁躬恭聲奏道︰「陛下,沐華閣到了。」他才恍然從夢中醒來。
「娘娘,昨夜里您挑燈看了半夜的賬簿,今兒個左右無事,不如多躺一會,奴婢已經叫人備下了花膠老雞湯,另外前幾日府里送來了一筐您最喜歡的手剝筍,一會用來配粥送口,正是順胃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