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喜的妻子開縣牛角村人,小名楊旗旗,也是財大氣粗的大戶人家,同輩的弟兄和上輩的叔伯至祖父幾代,盡管沒有出過太大的人物,未戴過花翎掛過朝珠,但那鏤花的金頂也很是戴過幾個,鸂鶒、鵪鶉、練雀、海馬的補服(補服︰清代的官服,前胸和後背另綴上去的那塊布叫補子,補子上的圖案文官為飛禽武官為走獸。)也著實地穿過幾套,四兩的小酒一壺,量雖不大,但灌下去也真夠世喜受用,所以盡管他諾大的賊心只可惜那賊膽受了楊旗旗的限制,偶爾被楊旗旗發現了露水地里打濕的鞋襪,便也是鼻涕眼淚給他抹上一身後再打兩個嘴巴,——所以更不敢討小。
楊旗旗自從生了第二個兒子趙聚財後,身體便一年不如一年,後來竟得了癆病,那病還日復一日地加重,終于也沒有了鉗制丈夫的多余力氣。一次世喜偷偷往口袋里塞了幾塊銀元,圪圪蹭蹭地想往外走,楊旗旗開始了數說︰「都說四十而不惑,你也老大不小兒的差不多了,自己不怕,也要替孩子想想,孩子將來成家,人家打听公公的為人,叫別人咋說?」世喜也許被旗旗弄得過于難堪,一擠一擠地眨巴著小眼楮︰「少來,少來!俺早就不惑了,弄不清的事兒也不想弄清了,弄清的事兒也夠俺使了,俺從生到死,一天一塊兒銀元,兩萬塊兒能花光也就玉皇大帝跑茅子——謝(瀉}天謝地了,一天半塊兒銀元,一萬塊兒花不完也就蛤蟆鏈蛋——一一蹬兩開了……」話還未說完,便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離開了家。
楊旗旗照例的大哭一回,照例派人到娘家捎信搬來了救兵,世喜索性來了個泥牛入海,連家也不回了。娘家人看著兒子、兒媳一潑拉(一潑拉︰一大堆的意思),萬一鬧僵了,世喜打破頭不怕扇子煽,就勢的破罐子破摔,那摔破雞蛋又攆走雞的事總也不算個結果,于是勸說閨女一回,唉聲嘆氣地回去了。
自此以後,世喜便如臨風受雨的野草一般,漫天漫地地更加狂蕩起來。
王炳中最看不慣的便是趙世喜那一身滑溜溜的粉氣,望著世喜披了一身春風的背影,真恨不得將天王殿中護法王毗琉璃手中的利劍拿來,咬著牙跺著腳比在他的細脖子上,然後猛地一揮,將那個自稱命犯桃花的賤頭砍向靜巒寺前的深溝去。
王炳中手里那根拐杖終于派上了用場,拄著它一步步地向山上爬,雨後那毛茸茸的綠草女敕而且光滑,有幾次幸虧了那拐杖才沒有滑倒,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坐在了半山腰上,那山再往上爬便要到大坡地一帶的制高點——牛頭 了。身邊綠茵茵的青草中,長短不到半寸的小螞蚱蹦來蹦去地啃著女敕草,呼呼地涌動著的山風將他濕透的上衣涼陰陰地貼上脊背,蒼海一般的群山與遠處的天地相連,近眼前的呈現出蔥蘢的墨綠,遙遠的則顯現著一片淡藍,和天際相接之處,仿佛有一道白乎乎的光。座落在一片綠蔭之中的靜巒寺,向下望去仿佛只有巴掌一般大小。
綠樹掩映的大坡地村上空盤旋著一縷縷的炊煙,王炳中忽然感到有些餓,貼在脊背的衣服亦已被風吹干,啪嗒啪嗒地忽閃著。下山的時候,兩腿便有些酸軟。走不多遠,樹便多了起來,並逐漸地連成一片,南山和西山連在一起,南山上則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野楓。俗語說水旱棗,今年雨水不大,子掛果不多,野杏一般大小,如果再有幾場透雨,樹木下的葛條、荊條類的灌木便會將整個山包裹得嚴嚴實實。下到老虎窪,再上去便是靜巒寺了。
王炳中正要從最後一道石堰上下去,忽然听到一陣悠揚悅耳的歌聲︰「頭一回眊你來呀,十里路途,過了一道河呀,轉了個溝溝,爬了一道山呀,累了一頭汗,走到你家門口,心怦怦跳呀,臉蛋蛋燒呀,第二回眊你呀……」歌聲婉轉而幽遠,並且傳遞著一種如泣如訴的蒼涼,直沖人的肺腑,有一種失群的小鳥呼喚同伴的那種感受。炳中第一次听到這麼動人的曲調,他忽然感覺自己是不是踫到了鬼,剛剛一想,一股涼氣便從腳背直沖頭頂。
這老虎窪的盡頭便是一片荒墳,七零八落的一個大牌坊依稀可見,據說埋了一個朝廷的太監,一般人很少去,半夜里狼叫狐哭是常有的事,看看頭頂上明晃晃的太陽,再仔細一听確是一個女子在唱,就躡手躡腳地向前走幾步,隱約看到一個人的頭頂,于是便在一塊大石頭後邊坐下,心里想︰啥地方蹦出來這麼個進口貨,听腔調不是本地人,村里又來了戲班子?也沒听說。
正在想,那女人便不唱了。石堰下接著傳來一男一女的說話聲,炳中便順勢在堰上坐下,和他的兩個太太一樣默不作聲地听。「回嘛,回嘛,這地兒疹得慌哩!」女的說。「怕啥,再教大哥唱一個,再給你個好東西!」男的分明是趙世喜。「俄想走哩,明朝再,明朝再。」女的似乎有些急躁,並且一聲大過一聲︰「又使壞,又使壞,咬你了,咬你了……不松?真咬了,……喜歡?到俄家砍柴燒火先做三年活去……」好長一會听不見動靜,炳中便悄悄地探出頭去,只見趙世喜正抱了那個一身紅衣的女子坐在腿上,一只手摟著那個綁著花布條的頭,一只手早伸到懷里,女子翹著兩只腳一顫一顫,哼哼唧唧的象個蚯蚓在趙世喜腿上蠕動。
王炳中忽然想起了去年趙世喜的那頭犍牛。
去年的秋天,場光地淨的日子,兒子早來和滿倉一起去坡上往家趕牛,眼看時候不早了,滿倉和兒子卻沒有回來,炳中便去接,剛向西過了尚官井的大坡,便遠遠地看見了一群牛過來,前邊的兩只牛踢踏踢踏地跑,蕩起一溜的煙塵,滿倉背著早來掄著耪钁把,下死力地槌打著後邊的那頭牛,走近一看,原來是世喜家的花斑牛正追趕自家那頭已懷犢的牸牛,哩哩啦啦的一嘴黏涎要向身上趴,王炳中忽然怒氣沖天,他一把奪過滿倉手里的耪钁,兩手攥緊钁把,掄圓了向花斑牛的兩個犄角中間砸去,只听噗的一聲,花斑便撲通一聲倒下了,四只蹄子挺得筆直,牛頭向後仰,兩只瞪圓了的牛眼向上翻翻著卻看不見黑眼珠子,滿嘴流著和了青草的白沫,渾身抽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