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最終想到了廷妮兒,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打發她去了維貴的住處,一副小腳顫微微地跟著後邊,生怕再闖出什麼禍來。
廷妮兒進屋後,維貴正坐在炕沿上洗腳。廷妮兒靠著門扇,低著頭,抬頭想說的時候哼唧了半天也沒有擠出半個字,只听得維貴說︰「有事?——說!」大概沒有料到廷妮兒究竟要說的是什麼事,維貴一片的和顏悅色。「俺說了,你不急?」廷妮兒怯生生地問。「俺給你著過急?」維貴一邊搓著腳丫子,一邊答。「月琴的事兒,俺看中。」廷妮兒剛把話說完,只听 當一下,維貴那洗腳的盆子便連洗腳水一齊滾落到地下,廷妮兒雙手猛地捂住頭,兩眼怔怔地瞪著維貴,張大了嘴卻沒有喊出聲音來,維貴急忙從炕上跳下,雙手抱住廷妮兒的頭︰「咋咧——閨女,閨女!你咋咧!俺不是耽意的,腳丫子光了,閨女,說話兒,閨女!說話兒……」那神態好似一只老母雞乍著翅膀在護著一只受驚的小雞。好一會兒,廷妮兒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王維貴卻一迭聲地搖動著那頭,「哭出來了,好了,好了,不就那點子小事兒?行行行,娶月琴,行了唄?行了唄?……」
事後,文英邀功一般地向炳中作了一個哲理一般的總結匯報︰咱爹是豆腐,廷妮兒就是那鹵水。
後來,炳中娶了月琴。
今天王家那撞鐘的和尚牛文英似乎比平日起得更早,林滿倉也和合著,吆喝著那些臨時雇來的短工,滿倉直到套好了大車,裝好了使喚的農具,嘴里還在嚷嚷︰「懶驢上套,不是屙就是尿!就不能給長長臉,來上個嘎 里拉脆?」不知是在數落那拉車的牲口,還是一語雙關地數落那些干活的人。牛文英站在大門前的青石台階上,或許是因為兩條腿太瘦又太細,不足以撐穩上邊的那些個蕩人胸懷的優美,粽子一般的兩只小腳一直前後左右地倒騰著來回亂挪,最後門神一般地把干活的人送向一片叮叮 的黑暗之中。
廷妮兒早早地便起來了,她點燃了紅通通的灶火, 叭作響燃燒著的木柴映紅了面頰,——雖無十分嫵媚,卻也濃眉大眼的端莊秀麗。等灶上大鍋里的水開始作響的時候,廷妮兒便洗了把手,到東屋一起和二太太月琴和起了面。
廷妮兒換過月琴,雙手用力地在案板上揉:搓那大塊的玉米面,感到今天和的面似乎黏了許多,便問月琴︰「今天的面咋這有勁兒?」月琴說︰「那邊說五升棒子面加一升好面!」她說的好面便是小麥面,當地人一般都這麼稱呼。
「為啥?」廷妮兒問,「今天好象是受苦的最後一頓飯了,地都種完了。」月琴答。廷妮兒好象並不理解,繼續問道︰「就這?——」月琴似乎不大願意太多地提起牛文英,仍然用「那邊的」給廷妮兒說︰「那邊的是一嘴吃了個閆王殿——毛尾(讀yi)尖兒里都是鬼呢,賣了你還幫著人家數錢哩!她的東西兒,都是老鼠夾子上的肉,最好看也別看,……」廷妮兒到後來便只是做活,再听不到半點言語。
牛文英的心思也不幸被月琴猜中,太陽升到半空的時候,滿倉領著人叮叮當當地回來了,大家吃著攙了好面的窩頭,紛紛念叨大太太心的慈善和想的周到,——糊攪攪的黃豆稀飯,脆生生的白蘿卜咸菜不僅放了些醋,今天還特意滴了兩滴香油,文英靠在那棵七葉樹上笑嘻嘻地招呼大家︰「多吃點兒,今兒苦沉。」那大飯量的一人能吃四五個發面的大窩頭,一鍋三屜的窩頭,整整的吃了兩鍋。文英也是好算計,——今天起了個早,著了些忙,雖然不到晌午就歇了工,活卻沒有少做,盡管仍按半天算工錢,,卻結結實實地省下了中午一頓飯;大家都起了個大早,也吃了頓加了好面的窩窩,叫王家順水順風地落了個慷慨的好名聲,既方便下次再找短工,又沒有多費東西。
因近些年花花綠綠的票子太多,用起來不僅不太方便,而且弄不好放上幾天後便如同廢紙一般,索要銀元又抵不了那麼大的價錢,況且那銀元是硬通之貨,見漲而不見跌,所以即使有錢的人家也不願意付現銀,多數時候按市價折為小米,當場兌清。牛文英在給眾人合好工時,付清小米後,每個人的小筐筐里又給添了一把,大家便帶著一身撲鼻的汗腥氣笑眯眯地去了。
林滿倉拴好牲口,添上了草料,將干活的家具一一地擦淨、放好後,要吃飯時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一張空蕩蕩的方桌,正在左右轉悠的時候,東屋廚房里廷妮兒喊道︰「滿倉哥不急,大太太叫俺給你 面條兒呢!」
炳中吃過早飯之後便被維貴叫到了西院,原來是商量早來學堂的事,經過昨天那場驚嚇,維貴思謀了一個晚上,那日本兵是說來就來的事,倒不是因為給了瘦三的那兩塊現洋,萬一哪天捯飭出個什麼岔子,那可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事,東院恁大的一個院子就住著滿倉一個,空閑著十多間房子,不如讓林先生將學堂搬了去,既方便又安全,有個啥事也好照應,再說人多了也能壯壯陽氣,——諸多的便利。炳中听了父親的意思,也覺得很有道理,于是便奔石碾街而去。
石碾街仍和從前一樣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是各家商鋪的貨都下得不快,炳中隔著粗布店往里看了一眼,林先生還在講課,或許是講到了什麼動情之處,眉飛色舞地揮動著雙手,他便走向自己家的燒鍋酒樓去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