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炳中懂些事的時候起,父親便一直時不時地叫他看看那幅畫,他也不止一次地左看右看,甚至將那畫掀了起來看,——後面還是一片硬硬的牆,仿佛那畫中藏著什麼玄機一般。
他又到屋中看了看,骨瘦如柴的老梅和一只半閉著眼的老鷹,長衣飄飄回頭張望著的女子,那四句詩他閉了眼也能背得出來。炳中仍然坐回小凳子上,說︰「看不出啥,大概是一個人叫娘兒們騙了,生出了些感慨,那字兒俺看寫的,比林先生也好不到哪兒去,文人墨客,吃飽撐得沒事兒做,畫了幅畫兒,再搭配上個編來的故事,就當了個寶貝去賣給個差不多一樣的瘋子,倆瘋子瘋夠了,看的人也都給弄傻了,誰買也就不願意賣了,最後踫上個老瘋子,花個瘋價錢買了,也就成了藝術了;藏到茅子旮旯兒里再不叫人看,就成了絕世之寶了。還不就是那回事兒?再說了,上當也是自己的事,不會不見兔子不撒鷹?非等雞飛蛋打了,急得沒法兒,再說些瘋話糊弄人,證明自己不是個松(——)人,是個情種,因為太有情有義了,才上了一個薄情娘兒們的當。——其實還不抵個娘兒們,辦瘋事兒說瘋話兒,放大屁也不臉紅。」
太陽漸漸地轉到頭頂,父子二人正在說著話,周大中急急忙忙地跑了來,說︰「快去看看,米店出事兒了。」大中手里攥著一把紙票子急急地揚著,維貴接過那把票子,說︰「著慌,慢慢兒說。」大中去拉了炳中,說︰「快點兒去,邊走邊說,——動槍了,說是八路軍,他頭上又沒有寫字兒,拿那些麻頭紙票兒拉走了一車米,又要拉,韓狗子不叫,便打了槍,韓狗子肩膀頭兒上給穿了個洞。」維貴也在後邊跟了來,三個人急急忙忙地往米店走。
大中一邊走一邊說,原來是有幾個人先買了幾百斤米,使的就是拿在維貴手里的冀南銀行的紙幣,當時香香在店里,因她老家一帶常使的就是那種紙幣,便收了。
那些紙幣印制稍嫌粗糙,大坡地一帶的百姓通稱「麻頭紙票兒」,大坡地一帶和淪陷區相連,日本人的軍票、汪政府的中儲券、國民政府的法幣,花花綠綠的票子見多了,好多票子既不能互兌又不太好用,剛開始一捆票子能買頭驢,過不了幾天便買不了一升米了,再說處于邊緣地帶的大坡地,東邊來的票子到了西邊不管用,西邊來的票子到了東邊不敢使。香香家臨近邊區政府,第一車的米便收了冀南銀行的紙票,買第二車米時,周大中過來後說啥也不要「麻頭紙票兒」了,還硬要把裝上大車的米卸下來,雙方推推搡搡就鬧了起來。
維貴三人到了米店的時候,香香正雙手牽了大車上騾子的韁繩,韓狗子一手捂了膀子坐在大車上。買米的兩個人一個留了個鍋蓋頭,十六七歲的樣子,背著一把拴了紅布的大刀;另外一個稍大一點的看來也不過十**歲,灰色的粗布衫苫著,端著一把長槍。
見到炳中三個人急匆匆地走了過來,端長槍的便上前說︰「你們到底誰是掌櫃,我們八路軍公買公賣,又沒有搶你的,憑啥不賣?還說邊區政府的錢是‘麻頭紙票兒’,恁家糊窗戶都使的這麻頭兒紙?——也太富貴了你,你們還是不是中國人?……」維貴讓韓狗子解開上衣的扣,子彈在棉衣上打了個洞,露著白花花的套子,肩膀上被劃了個血溝,韓狗子一松手,血就又流了出來,端著槍的「灰布衫」還在連珠炮似地說著。
王炳中卻冷不防一把奪下了那支長槍,「灰布衫」不防備,被炳中拉了一個跟斗。炳中把槍掂在手里,說︰「到底是哪兒飛出來的鳥兒,拿槍打人!」還未等「灰布衫」從地上爬起來,「鍋蓋頭」從後背呼地一下抽出了大刀,大聲喊著向炳中舞了過來︰「你漢奸不是?」剛要鬧騰起來,一個挎著盒子槍的人大聲喊著跑了過來,後邊還跟了兩個扛著長槍的兵。
挎盒子槍的人是八路軍的連長,姓黃。炳中把拿在手里的長槍遞了過去,指著韓狗子說︰「你是官兒,你說,還有強買強賣的理兒?八路軍也不興拿槍打人不是?」黃連長雙手叉了腰,指著「灰布衫」對身後的兩個兵說︰「綁了!」「灰布衫」低著頭不動,一副後悔的樣子︰「我不是專門兒開的槍,就想嚇唬嚇唬,他們幾個連推帶搡的,就走了火兒。」
維貴便在一邊勸說︰「算了算了,也不是耽意的,也綁了,……」黃連長擺擺手,說︰「我看這樣吧,這牲口和車留在這兒,受傷的小兄弟兒我叫衛生員給看看,傷人的,我帶回去,給領導匯報後交組織處理,今兒早晚我給個交待,老鄉你看行不行?」維貴和炳中沒說什麼,韓狗子卻死活不去,黃連長說︰「這槍傷和平時的紅傷不一樣,沒整過的整不了,去吧,就在西邊兒,不遠,遲早我還把你送回來,我的牲口和車還在這兒呢!」韓狗子還是不願意去,炳中就叫燒鍋坊的帳房白鎖住和大中,陪韓狗子隨黃連長一塊去了。炳中叫香香鎖了門,把大車趕到了燒酒坊。
回到家後,維貴便吩咐廷妮兒和個大幾十斤的面烙餅,又把滿倉叫了來,叫準備些糧食裝到黃連長的大車上去,再準備好自家的大車,再裝一車糧食,能裝多少裝多少盛不下為止,還讓他去店里叫幾個伙計,黃夜加班碾個四五百斤的米……
安置了幾項活後,維貴便一項項地看著做。炳中不知道父親整這麼多東西究竟要做什麼,就一直追著問,維貴說要招待客人,炳中便有些急︰「就那幾個人?值當不值當大動干戈?這大麻籽掉到鍋里,你咋真把他給當成個豆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