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 第四十三章 那個地主閨女 真俊

作者 ︰ 張金良

魏老大本來是一番好意,王炳中听了後,總覺著有點象開批斗大會,心中不滿地說︰「還三搖三不搖,你不就比俺多認了幾個土圪垃?你給俺說說,啥叫‘老漢推車’,啥叫‘古樹盤根’?要不是那倆蛋墜著,你還真能上天了!」

老大猛地在楮桃樹上磕了幾下煙袋說︰「三天三夜炖了個公雞,除了那硬嘴,渾身上下都爛透了,你還有啥?」

王炳中坐下來,一邊往外摳鑽入鞋里的土,一邊說︰「有啥?俺家塞在牆縫兒里的錢摳出來就夠俺花了,瘦死的駱駝還是比馬大,呵,呵呵,呵呵呵……」

老大不等王炳中說完,就趿拉上鞋一邊啪嗒啪嗒地走,一邊回過頭來說︰「咋不是,你原先是一大群駱駝,現時今就剩下了一只瘦駱駝,死駱駝!心里頭啥時候兒也不能好受,俺原先連根駱駝毛也沒有,現時今俺總算有了一個駱駝,比你高興得很呢!」老大笑呵呵地說著,滿的塵土隨著一個響亮的大屁,一起隨風慢慢飄散了。

麥收的時候,屁三的兩個親戚挪到了大坡地村,總共母女二人,六安人,閨女叫石小彩。小彩祖祖輩輩是大財主。小彩娘是財主的第五房夫人,小彩是財主的第十七個子女,她有同父異母的兩個姐姐十四個哥哥,土改時,財主和小彩的五個哥哥都被鎮壓。六安一帶土改運動較為激烈,她們听說大坡地這邊較為平和,就和母親淨身出戶來大坡地投了遠房的親戚。小彩母女買下了一個只有三間破房的院落,和劉大全在一條街上,她們就在那里安頓下來。

石小彩剛二十歲,中等個頭,裊裊婷婷的身段,自天而降的秀美象花蕊中滾動的露珠,——藍天白雲下閃爍著一塵不染的七彩炫麗。她平時話語不多,說事的時候從不拖泥帶水,嗓音很脆,就象靜巒寺大雄寶殿里靜心師父手中搖響的鈴鐺,——純純正正的優美還夾帶著威懾的力量。

大坡地未出閣的閨女們多是變著花樣地梳辮子,小彩的發型卻象一個另類的天外來客︰額前的劉海剪短了,和頭頂的發絲一塊給一個花綢布條齊根綁了,象一把厚實而精巧的羽毛團扇;靠額前的發際有點彎,又象飄在頭頂上的一團如意雲;其余的頭發剪了齊肩長短,一個個發卡夾得整整齊齊,象一朵要開的花。她的大褂變了小褂,只苫了半個胯,活靈活現的細腰象一根顫悠悠的扁擔,小嘴高鼻、細眉彎眼,高興的時候一笑,嘴抿了,眼也跟著眯了,剛出窩的黃嘴小雀一般嬌女敕。她們母女的到來,就像大坡地突然飛來了兩只鸕鶿,——原本江南水鄉的兩個普通生物,卻成了太行山下阡陌市井間一道奇異的風景。

在老家,石小彩原有一個相好,是本地窯頭的兒子叫馬寧,馬寧曾讀了半截子洋書,一身大家之子的天生豪氣,風流倜儻的舉止正應了大家閨秀的景,小彩的一顆心早隨了人家去,只可惜如膠似漆的卿卿我我,被突如其來的風暴掩殺了個殆淨。勞燕分飛的根本,是緣于她們所寄生的那個階層的徹底垮塌,小彩和馬寧,是覆巢之中的兩個鳥卵。

劉狗剩第一眼看到石小彩的時候,渾身的震顫和驚懼幾乎使他七竅流血,她顫悠悠的扁擔腰象一把燒紅的烙鐵,「哧——哧」地冒著藍煙,在他的內心深處打下了足以相伴終生的一個印記,她抿著的小嘴和眯起的眼,象千萬朵喜氣盈盈的桃花在她的空間里燦爛綻放著,他的魂兒一下子就被勾了去。

從那一天起,他有事沒事總要到石小彩家附近轉一轉,他象一個犯了毒癮的煙鬼,顫悠悠的扁擔腰就是他的煙泡,摁捺不住的時候就戴了「民兵」的紅箍,到那座小破院中找個茬說幾句話,听一听大雄寶殿里搖響的鈴鐺。

石小彩總是乜斜著一雙眼看他,看他的時候總是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傲視一切的神態宛若一個有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將軍。劉狗剩總是懷著一腔攻城略地死不甘休的雄壯,前前後後把那個扁擔腰看個夠後,就心滿意足地走了。

劉大全不久就看出了兒子的端睨,他感到狗剩的心思,就象要爬上裹腳 的百丈懸崖去攀折那株雞冠花,——那真的是一種足以使人粉身碎骨萬劫不復的冒險。每每想起兒子,劉大全總感到脊背透涼惶惶不可終日。他把過去的、現在的、經過的、看到的、好說的、不好說的,和盤托給了狗剩,分明交給了狗剩一篇能洞明世事透析萬象的文章,言詞鑿鑿就象重新證明了三一三剩一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大煞風景的是,劉狗剩根本就不喜歡他的文章,他一天見不到小彩就飯吃不下覺睡不香,那個顫悠悠的扁擔腰,才是他的朝思暮想。

劉大全最終明白,再好的車把式也降服不住一匹發情的馬,再堅實的河床,也經受不住川流不息的洪水滾動。

劉大全有些急,他關上街門又關住屋門,把農協主任的身份又轉到狗剩爹的角色︰「你癩蛤蟆咋就非得吃那天鵝屁?再俊的人兒,也還不是解開褲子屙泡臭屎?再丑的人也能生孩子洗衣裳做飯,白年年的豆芽兒它長不成樹!一翅兒能飛上天的鳥兒,養到家里頭它不好活!」

劉狗剩氣哼哼地扭過去身子說︰「淨說些難听話叫人听,吃啥天鵝屁,她石小彩也算個天鵝?一個大地主破落戶兒,叫人家掃地出門(土改時稱身外之物全部予以剝奪的人)的剝削階級,落架的鳳凰還不如雞呢,還天鵝!」說完就開門走了。

劉大全後來給林先生說了,林先生把狗剩叫到家里。林先生的兒子秀山已八歲,腰里挎著一把木制的小手槍,在院子里正給梭標頭上的麻絲染紅。見狗剩進來,非要扛一扛那桿長槍,狗剩把保險關了,把槍放到秀山的肩上,秀山兩只手緊緊摁著槍托,在院中轉著唱了起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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