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都,秋葉城。
除了上元節,牡丹還沒有見過秋葉城有過這麼多人的時候,穿著紅色盛裝的百姓不知從何處而來,擠在城內的每一條大街小巷上,為的只是親眼一睹公主安寧殿下的風采。被派出維護治安的赤旅步卒在狂熱人群的擁擠下節節後退,讓汗打濕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比大戰之後還讓人難受。
焚香祭祖之後,國主安崇厚拉著牡丹的手,走下人們須用仰望才可以看到的天台,親自送到了玄紅色車輦上。司禮大臣仰首高喊︰「仰謝天恩,去路御風!」
當車輦被被八匹棗紅色的健馬拉動時,秋葉城內所有看熱鬧的百姓全部跪了下去。成千上萬穿著紅色衣袍伏在地上叩首的百姓,像秋天堆積了滿地的落葉,把秋葉城變成了一片赤色。在這片赤紅色的浪潮中,車輦緩緩順著出城的大道離開衛都,後面跟著數十輛大車和上百名兵卒。
「王爺真是好手段。」看著緩緩出城的隊伍,一名臉上帶著陰翳的年輕人伏在安崇厚的耳邊輕聲道︰「既免除了受控于長治城,又控制了夏氏一族,真可謂一舉兩得啊。」
「一舉兩得?但願如此吧。」安崇厚嘆了口氣,「聯系上燕人了?還有諸子教的那些老道,他們怎麼說?」
「靜觀其變!」
「就這四個字?」
「就這四個字。」年輕人俯首,「以再榮看來,諸侯家的世子齊聚長治,定會給皇城攪個天翻地覆,到時候中州紛亂,帝祚微弱,群雄並起,王爺便可靠著十萬赤旅掌天下之大權。」
「幫了我這些忙,你想要什麼?」安崇厚轉過身看著身後的人,「你也是白氏的後裔,為何要幫我將燕國拉進這潭渾水中?」
「王爺有所不知,庶出的白氏抵不上普通百姓,我想要的只是我應得的。有朝一日王爺得了天下,中州八千里土地,再榮只要北燕即可。」
「僅僅是北燕?」
「再榮不敢貪多,僅僅是北燕!」
安崇厚不再言語,轉過身張望漸遠的玄紅車輦,目光跟著鮮紅的隊伍出了秋葉城。
車輦之上,同樣穿著玄紅色精美華服的牡丹正鼓著腮幫子生悶氣,她氣的不是以後不能再在自家府邸後院的石頭下捉草蟲,也不是看不到秋天到來時漫天紅葉紛紛而下的勝景,而是坐在她對面那個有些瑰紅色眸子一言不發的木頭,當然還有非逼著她改名換姓的老爹。
「安成業是國主欽賜的名字,你以後就是公主殿下的親隨了。」夏冕看了看同車的男孩,「這位是我衛國的安寧公主殿下,以後無論在哪你都不能稱呼她之前的名字,明白了嗎?」
「明白。」男孩轉身伏倒在牡丹面前,「寧公主殿下!」
「你叫我什麼?」牡丹氣的渾身發抖,他眼前的木頭不是不開口,一開口便說出些讓她生氣的話。
「公主殿下!」
啪的一聲,男孩臉上結結實實的挨了一下,五個指印清晰可見。「有膽你再說一次,我非叫外面那些兵卒砍了你不可。」
「公主殿下!」男孩看了看身邊的夏冕,依舊重復著之前的話。
「啪——」又是一下,男孩的臉頰兩側都印上了清晰的指印。牡丹這兩下使出了全力,手指有些脹痛。
「公主殿下!」這次說話的是夏冕,「成業已經是您的親隨了,等到了長治,或許那里就只有你們兩個衛國人了,所以你們要相親相近!」
「阿爹!」牡丹委屈的叫了夏冕一聲,「他總是說些讓人生氣的話,要不就不說話,我怎麼能和木頭——」
牡丹話音未落,夏冕撲通跪倒在她面前︰「公主殿下千萬不要妄語,公主的父親衛公安崇厚現正在秋葉城目送公主離開,而臣只是護送殿下前往長治的!」
「阿爹你——」牡丹愣住了,她不明白前一天還陪著她在後院翻石頭捉蟲子的爹爹怎麼突然變成了陌生人,更不明白好端端的自己怎麼成了公主,還多出一個爹來。
「公主殿下千萬不要由著性子胡亂講話,臣萬萬消受不起!」夏冕頭挨著車輦底的木板,看不到臉上的表情。
看到阿爹這樣,牡丹氣的有些想哭,眼淚突然一下涌到了眼眶里。不過她覺得自己不能哭,雖然自己是女孩,但一想到身邊還有一個讓她討厭的木頭,還是將那種哭的念頭強壓了下去。
牡丹轉過頭,掀起了車上的簾子,看著街道兩邊的屋舍像風一樣的從眼前吹過,想起了三天前爺爺和自己說的那些話,忽然明白了她曾經熟悉的一切,喜歡的一切在今天之後都將離她遠去。家中堂屋前的那排長廊,屋角處被自己視為寶貝放著捉來的蟲子的瓶瓶罐罐,父親臥房中自己多次偷偷取下來玩耍的寶劍,院子里隨意散落的牡丹花,還有自己最喜歡的秋天的落葉,這所有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想著這些,她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簾子,轉過頭就看到了伏在地上的阿爹抬起了頭,有些發紅的眼楮里滾動著一種透明的液體。
像牡丹這個年紀,十三歲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傷感,但她突然覺得自己很想哭,剛才壓下去的那種感覺又再次的涌了上來,從心底一下涌到了鼻尖,眼眶,之後她再也壓不住自己的眼淚,像三天前從爺爺口中得到去長治的消息時的那場雨一樣,淅淅瀝瀝的滴答在自己玄紅色的衣服上。
牡丹哭聲不大,只是在微微的啜泣,但淚珠卻很快打濕了衣服。夏冕不說話,只是怔怔的望著牡丹,他知道長痛不如短痛,想要讓牡丹能在長治好好的活下去,衛國免受其他諸侯的討伐,就只能這樣不言不語的看著自己的女兒。
一只拿著綢絹的手伸了過來,擋住了夏冕的視線,之前跪在一邊的安成業向前了一小步,將擦淚的手絹遞到了牡丹面前。夏冕扭頭看他,男孩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瑰紅色的眸子卻閃出了一絲憐憫。
夏冕記得自清揚夫子救起這個孩子,自己帶著他回到秋葉城,這一路上他都沒有任何表情。夏冕只當是他知道鄴城的事情心里難過,可現在看來似乎他永遠不會再有什麼表情出現在臉上了。不知是天生就是這樣,還是拘魂大陣的遺癥,但夏冕清晰的記著自己從小樓里將他放在院子時他臉上全是笑意。
夏冕嘆了口氣,將目光再次移到牡丹身上,發現牡丹正拿著手絹擦淚。察覺到阿爹看自己,牡丹置氣的將手絹扔到一邊,瞪著夏冕喊道︰「要你管,死木頭!」
「請公主——」夏冕只說出了三個字,便再也忍不住一把將牡丹攬入了懷中︰「阿爹知道你難過,可阿爹何嘗不是呢?為了衛國,我們夏氏一族自古都是將自己奉獻了出去,你身上流著的是夏氏的血,所以阿爹希望你能明白阿爹,還有爺爺的苦衷。去了長治就以衛國公主的身份待下去,等紅葉鋪滿了秋葉城的大街小巷時,阿爹就去接你!」
「什麼時候?是今年的秋天嗎?」牡丹瞪大了眼楮,希望父親答應自己。
「或許是今年的秋天,也或許是明年的秋天,記住阿爹說的話,等紅葉鋪滿了秋葉城的大街小巷時,阿爹就去接你!」
「記著了。」牡丹乖巧的點了點,「阿爹放心吧,在長治我就是衛國安寧公主了,我也會對木頭好的。」
感覺著牡丹緊緊的抱著自己,夏冕看向了一邊面無表情的男孩,然後重重的點下了頭。
玄紅色的車輦放佛歷史巨大的車輪,載著改變時代的少年們走向未知的世界。在這一刻起,有著瑰紅色眸子的少年,內心被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東西牽動了,盡管他的表情木然,可在心里卻牢牢記住了眼前這一幕——張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