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二 國之干城 七十一回

作者 ︰ 公子易

他立心要憑借這兩道策論打動朱由檢,是以做起來格外用心,絞盡腦汁地思索,好在這些事情他平日也並非全然不曾想過,饒是如此,也要直花了五個時辰,這才完成。朱由檢批了一會奏折,便去小憩,片刻又再回來批閱。這一天的午朝,給朱由檢取消了,文華殿中,一個皇帝高高坐在上面,低頭批一會奏折,又抬頭瞧瞧下面一個奮筆疾書的臣子,兩個人就這麼過了一天。

好容易寫得完了,桓震在遞上幾大張紙的時候,確實有點遲疑,手指也在發抖了。他的這些想法,如果真的付諸實踐,那是有可能幫助大明朝走向國富民強的。然而更大的可能是,朱由檢一看之下勃然大怒,當場喝令將他拖出去砍頭。

朱由檢看著看著,臉上神色愈來愈是古怪,終于抬起頭來,滿是疑惑神色,問道︰「桓卿,你說平遼必先平陝,那是何意?」桓震躬身道︰「陛下可知道近年來秦晉一帶連年天災?」這個朱由檢是知道的,當下點了點頭。桓震心想我紙上不都寫得明白,連年天災就要地方不安,地方不安如何能安心平遼?可是卻又不能對皇帝說你自己看罷不要問我,當下老老實實的答道︰「世兵積弊,難以作戰,眼下遼東多是募兵。然而地方災害甚重,人民糊口尚且不能,如何應募從軍?況且軍餉微薄,不足以養家活口,士兵有後顧之憂,怎麼安心打仗?秦晉饑民、流民眾多,安置他們必要花去大量錢財,豈不又是搶佔遼東軍餉?萬一饑民作亂,那時又要調動軍力平亂,更是妨害遼東守備。是以臣言,不平陝則不能平遼。」

朱由檢愈听愈驚,低頭再看桓震紙上所寫,更加詳細,難道陝西局面,已經潰爛到這等地步了麼?怎麼陝西巡撫胡廷晏從來也不曾奏報?就是陝西巡撫不報,然而陝西一省統共擺了一個總督四個巡撫,三邊總督是武臣不管文事,那麼延綏巡撫、甘肅巡撫和寧夏巡撫,又都干甚麼去了?

他愈想愈是惱怒,一時間便要下旨將四個巡撫統統查辦。然而轉念一想,陝西情形如何,不能僅听桓震一面之辭,倘若他只是信口胡說呢?他自詡察察為明,當下提筆寫了一道詔書,叫四巡撫著實奏報境內天災的情況。

再向下看,不由得連連點頭,桓震平遼策的第二條,卻是設立火器局,專事火器制造和訓練。朱由檢很是迷信先進武器,認為有了火炮便能打敗建虜,不然也不會即位之初便急著召徐光啟復職了。桓震提倡研制火炮,那正中他的下懷。再看內中提到的人,諸如孫元化徐光啟之輩,都是曾經實戰檢驗的火器專家。可是大規模制造火炮,需要很大一筆資金,這筆錢從哪里來?

他也知道大明朝是沒有錢的。不然何至于他的信王府,只能在老惠王府的底子上翻新改建?萬歷三大征,弄得國庫空虛,對後金的用兵,每年要花掉幾百萬銀子。現在的大明,已經只是一個外強中干的軀殼了。他的父皇和哥哥,用了許多手段聚斂財富,譬如用劣質銅錢搜刮「鑄息」,然而「大錢」的發行卻是完全失敗,蘇州人甚至掀起了抗用天啟錢的運動。他的爺爺又征收礦稅,然而礦工不堪壓榨,竟起來造反了。不知這個新任御史,又能有什麼好法子?他自從桓震預言自己將做皇帝終于應驗,雖然對他總有三分防備,心中對他的說話卻總是願意相信。看那策論之中,桓震的生財之途,卻只是簡單的兩個字「開海」。

桓震知道白銀是古代最硬的通貨,然而中國偏偏是一個產銀不多的國家,民間流通的主要還是銅錢。從他來到明末這一年多的觀察,明政府發行的寶鈔和銅錢幣值都不穩定,如果能有一個海外流入白銀的渠道,那麼一定可以緩解財政危機。他記得以前講世界歷史的時候曾經學過,殖民者把美洲的白銀運到中國和日本,套換黃金,獲利甚巨。黃金在中國而言只不過是奢侈品,用來套換可以做貨幣流通的白銀,單從眼下看中國卻是賺了便宜的。至于將來實行金本位的時候還有沒有黃金,天知道中國究竟能不能發展到金本位?如果就防止通貨膨脹這點來說,金本位與銀本位並沒有本質區別。

所以桓震就把眼光停在了白銀流入的兩大渠道︰澳門和日本上面。澳門的事情大都是孫元化告訴他的,據澳門來的教士說,那里的葡萄牙人,主動招引日本人前來貿易,建立了以澳門和長崎為軸心的葡日貿易網絡,每年從中獲利眾多。這些利益,與其讓外人得去,不如國家自辦。此外,澳門與馬尼拉之間建有直接航線,從澳門至馬尼拉的葡船裝載的貨物以中國貨為主,其次是日本、印度產品;返程時裝運的絕大多數是白銀。

如果每年有一定數量的白銀輸入,還怕遼餉不足嗎?開海貿易所能獲得的利潤是難以想象的,明亡以後鄭成功獨力抗拒清兵那麼久,甚至還能反征南京,他在那個小島上能有什麼財源?無非只是海外貿易。不用加派遼餉,陝西叛亂就不會那麼急切爆發,也就留出了一定的時間去治理。可是有明一代中國對待海洋,主要奉行的還是敬而遠之的政策,特別中葉以後為了防御倭寇,竟然開始禁海。雖然嘉靖末重開海禁,海洋貿易的規模卻始終不能擴大,官方的重視程度更加毫不足道。這一塊市場,幾乎還等于沒有開發。

他在對策之中詳詳細細的闡述了官方主持海上貿易的種種好處︰開財源,收入甚廣;投入貿易的手工業品需要大量勞動力,可以安置陝西饑荒造成的流民;還有一種好處,是他沒有明白說出的,他要借此將中國從內陸經濟的小農社會,逐漸引向海洋經濟。

可是崇禎對于這個方案似乎並不怎麼感冒,看了一陣,想了一陣,終于還是搖搖頭︰「不可。永樂間三寶太監下西洋,支費浩繁,庫藏為虛,方今國用正緊,哪里能行那無益之事?」桓震愕然,卻並不怎麼意外,他根本就不懂得鄭和下西洋同真正海外貿易的區別!自己這一大篇議論,卻是對牛彈琴了。

當下耐著心同他解釋何謂海外貿易,一面努力搜羅自己腦袋里的知識,一面轉化成他能听懂的語言說出來,直說得口干舌燥。崇禎皇帝也是越听越不耐煩,順手一拍桌子,怒道︰「我大明以農為本,縱民貿易,豈不隳廢田產?倭寇向來騷擾沿海,怎能與彼貿易!本朝祖制,向來不許民間私自通番,此事無得再言。」

桓震熱血上沖,大好中國江山,就壞在這一幫愚昧無知的皇帝手里!明朝滅亡之後,代之坐了江山的滿洲皇帝,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到了乾隆時候,夜郎自大已經發展到極至,終于造成整個中國的落後挨打,這些皇帝簡直就是民族罪人!他不願就這麼白白放棄,正要開口再辯,朱由檢已經揮手叫他退下。

桓震看著朱由檢拂袖而去的背影,心里一陣冰冷。恐怕再爭下去,他就會給自己扣一頂通番賣國的大帽子了。忽然之間他心里開始懷疑,大明朝這個爛攤子,究竟還能不能挽救?

次日朱由檢下了一道詔書,著桓震即赴遼東軍前,以右僉都御史加備虜總兵官餃,主持火炮制造。至于開海之事,卻絕口不再提起。這一來可把桓震給弄糊涂了,若說他不信任自己,怎麼能放心讓自己去軍隊?若說他听不得直言,怎麼自己建議造火炮,他又欣然接受?不論怎麼說,能夠讓自己主持造火炮畢竟是一件好事。

雖然如此,跑到遼東戰爭前線造炮,也未免太過兒戲了,朱由檢大約是想省下來回運輸的費用,可是他就不想一想,那種來回爭奪、犬牙交錯的戰線上,怎麼能給他安安穩穩地辦火炮局?然而轉念再想,朱由檢的做法也未必沒有道理。他是見過紅夷大炮的,那麼笨重龐大,怕沒有兩三千斤?那種東西如果在北京制造,然後再運到遼東,憑那時候的運輸能力,也夠耽誤時間的了。

他奉了詔書,便去尋孫元化。哪知孫元化一听之下,當即拍桌大喜。原來遼東造炮,並非沒有歷史,他孫元化便曾經負責過大炮制造。桓震這才明白,不是朱由檢愚蠢,倒是自己無知了。在遼東造炮,所需的鐵、煤可以從關內運出,不論如何,運煤鐵總比運輸整門鑄造好的大炮要省工省錢。

孫元化听說桓震要去遼東,不由得眼中流露出向往神色。桓震自然不能輕易放過他,當即主動相邀,孫元化求之不得,一口答應下來。

他這件事情,須要戶部和工部的,于是又去兩處談過。煤的問題,他知道唐山有的是煤,也不多問,只是詢問鐵從何處來。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這時候已經沒有政府官營鐵礦,都是買鐵支用。再細問所以官礦倒閉的緣由,卻原來官礦冶業的勞動者是從匠籍人戶中金發征調來的。被征調者原來負擔的稅糧照舊輸納,只免除雜役還要自備生產器具。這對勞動者來說顯然是一項沉重的負擔,故千方百計躲避以至逃亡。因而官礦冶的生產效率是較低的,往往無利可圖,終于被迫關門大吉。

雖然如此,官礦的礦址底子仍在,若要重開,並非不能。其中最大的一個便是遵化鐵冶,一度可以年出生鐵四十余萬斤,日開四爐。可是萬歷年間也關了門。桓震以為,若說長時期應用,還是自己開礦冶鐵的好。當下給崇禎上了個奏章,請求重開遵化官礦。

奏折上去,給閣臣票擬駁了回來,說官礦靡費無益,不可再開。桓震與韓爌力爭開礦利弊,終于還是無能為力,只好照舊從民礦那里買鐵。

一應事務打點完畢,從戶部那里拿到了十萬兩銀子的經費,在工部劃撥了二百名工匠,桓震就準備離京前往遼東。臨走之前,忽然記起以前武學里那個小鐵匠王天相,心想帶著他倒也不錯,這等小事自然一奏便準,兵部給他入了軍籍,就叫他跟在桓震身邊,算是一個親兵。王天相的鐵匠老爹听說兒子要去遼東,百般不放心,給桓震左哄右騙之下,也應承一同前去。京中沒了一個鐵匠,那是誰也不會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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