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唐時期的長安,在歷經戰火的幾度摧殘之後,仍然能屹立不搖,展現古都特有的風采。
只是,比起盛世京城的繁華,已經失色不少,朝代幾度更迭,經歷了唐末的亂世和兵禍,這兒的景象蕭條了些許,長樂坊只剩下了少數幾間商家,勉強在短暫的安寧之中,承續著人們對於前朝的些許懷念。
夕陽西下之後,已是申時(下午五點)的掌燈時分,曾記商行已是張燈結綵,人聲熙攘,顯得十分熱鬧,因為長安的曾府剛剛生下了嫡子。
「恭喜!」
「曾家有後了呢!」
幾撥客人後,男主人就有點心不在焉了,此時他的懷里正揣著掌櫃給他的紙條,上面寫著參月份的營收。
桃花初開,一陣香風飄過,幾個美妙秀欣的身影徐徐掠來,當中一位美婦,百褶的碎花裙配上淡青色綢衫,顯得縴腰盈盈一握,酥胸飽滿,氣質高貴嫻淑。
旁邊各俏立著兩個白衣紅裙的嬌美婢女,這是個大戶人家,看來初生的嬰兒有了個極好的依託,至少家產殷實,衣食無憂。
「這孩子真可愛呀!」
年輕的婦人將長子交給初來乍到的乳母,囑咐道︰「細心照料我兒,這是曾家的第一個男嬰,別讓他餓著了。」
「是!」
一顆朱砂痣點在他的眉間,這天生的小模樣,真是可愛極了,看得出來日後會是個面貌出色的男孩。
夜色中,曾家的滿月酒宴還在進行,乳母哺育嬰兒之後,用溫水擦了擦這漂亮的男孩的小臉蛋,又整了整他身上的被褥,就退到外間休息去了。
一陣冷風吹開了東廂房的窗子,白色的霧氣飄然入內,彷彿有著生命似地,幽幽在昏暗的房中挪移著,然後逐漸往一個方向瀰漫。
嬰兒睜開了一雙黑如星子般的眼眸,毫無畏懼,也沒有哭泣,只是定定瞧著那片奇異的白霧,簡直像是認出了什麼一樣,逕自注視著那團氣息之中,好奇地打量著幾乎沒有形體存在的一縷魂魄。
由於投胎前飲下了孟婆湯,這孩子轉世之後,即使明知道不可能,蕭紫煙也很是思念他,所以無論如何都想來瞧瞧,無意間,卻發現這男嬰可以看到自己的形影。
在搖籃邊,他會偶爾越過父母的肩頭,對站在一旁的幽魂微笑,這個剛出生的小嬰兒,能夠看見她,卻不知已是人鬼殊途。
沒人的時候,蕭紫煙就悄悄飄到小床邊,望著他隻果似的睡顏,或者拂動枕邊的玩具逗弄一陣,每每如此,就會瞧見小傢伙咧開小嘴傻笑。
她怕他被自己的陰氣傷到,所以大多只能遠遠看著,看他哭也看他笑,期待他一天天長大。
等待的日子看似長久,只要靜下心來觀察,卻有一種單純而期盼的樂趣。
這個孩子被命名為「曾經」,「經營」的經,「經天緯地」的經,不難看出轉世重生之後,曾家長孫的這個姓名擁有何等的意義;或許,在飽含商業意味與商人強氣息。
曾經,是否他有一天也會想起前世在桃林等待而逝的那段癡情?
沒有人曉得,這是嶄新命運的開始,孟婆湯留下了遺忘,卻只有她記得那段曾經。
作為一縷幽魂,蕭紫煙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擾他的生活,所以時常遠遠瞧著,悄悄看顧著,在人們午夜夢迴的時刻,偷窺男孩無暇的睡臉。
曾家是長安富有的商人,曾經有個年幼的弟弟,上面有年長一歲的姊姊,兩年後家中又添了一個弟弟,父母恩愛,家人和睦,五口之家本來是和和美美的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似乎可以過得相當幸福愉快。
他長得乖巧可愛,從小卻調皮得很,本來排行第二的小孩,都有這樣機伶好動的特質,別人不讓做的,他愈要去做,性格反叛又急躁。
蕭紫煙以為從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一點盧公子那一襲青衫的影子,直到他六歲那年的上元節,這個玉雪可愛的男孩,穿上了一件青色的夾襖,除了眉間天生的那顆朱砂痣,竟然使她想起了前生的些許模糊景象。
曾經的父親帶全家人上街,孩子們都喜歡過節,於是買了應景的花燈,曾經七歲的姊姊很聰明,猜對了一個燈謎,所以得了一只花燈,他和弟弟都很羨幕。
這個小姑娘作為長女,其實已經非常懂事了,她說︰「我先提一會兒,等一下就給弟弟玩。」
多麼體貼人的小女孩啊!
蕭紫煙在夜色中,瞧著參姊弟和樂的景象,四歲的小弟同意了,她想這回曾經也該滿意了,不想他竟劈手把花燈奪了過去,嘿嘿笑道︰「我是曾家的長男!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這個燈籠要先給我提!」
年長些許的大姊被推倒在地,頑劣的男孩不顧姊弟之情,自顧自搶走了燈籠,跑到一邊玩鬧去了。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中,好像針札了一般地疼痛。
又看見一幕︰小姊姊忍著淚水爬起身來,曾家老太太心疼小兒子,母親也央求曾經把燈籠交給弟弟,這小子扁了扁嘴,瞪著家中幾個老小,在這樣一個歡樂的節日,竟然故意把花燈摔在地上,用腳踩了個稀爛。
他說過,來世再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這樣的自私自利,如此的頑劣形跡,哪里像是記憶中的那個人?
印象中,前世的他博學溫柔,待人寬厚,氣質儒雅,可是到了現在,她所看見的曾經,最厭惡的就是讀書,愈大態度就愈猖狂,淘氣的少年氣走了西席,把人送去長安城中的書院,卻天天打架鬧事,男孩一天天長大,卻與很久以前的印象大相逕庭。
他的父親嘆息︰「既然不是讀書的那塊料,能認得兩個字,以後會做買賣就好。」
曾經成為一個不學無術的少年,他的大姊是知書答禮的才女,他的小弟是乖巧听話的小孩,只有他總是那樣桀驁不馴,常常在外頭惹事生非,不是被請出家法挨揍,就是被心痛的爹娘罰跪。
後唐的政治局勢不穩定,李家政權已經搖搖欲墜,各地烽煙四起,北方胡族似乎又要南下,再過不久,沒幾年安定的日子,又即將結束。
好景不長,曾家在長安的經營情形也每況愈下,人人愁眉不展,為了躲避可能的戰火,曾家老爺子決定匆促嫁了長女,長孫託給南方的叔叔,最受人疼的小弟則留在父母身邊,曾經百般抗拒,但終於還是被父親遣人給送走了。
曾經的叔叔是個鏢頭,也是個武夫,長得一副虎背熊腰的模樣,由於听說這孩子頑劣不堪的品行,乾脆就把他轉送去山上的寺廟讀經習武。
他十參歲這年,因為與師兄弟打架受到責罰,即使蕭紫煙瞧見了他被眾人欺負,卻不能幫他辯解。
夜深人靜時,他獨自坐在後山,平靜得看不出絲毫委屈,但是他一臉的倔強神情,還有滿身的青紫瘀傷,讓她看得非常心疼。
這孩子的脾氣為何如此暴躁?又為何總是與他人起衝突?
明明是同一個靈魂,怎麼轉世之後,一切全都變樣了呢?
亥時末(將近半夜十二點),是陰氣最重的時刻,偏僻幽靜的山間,露水和霧氣冷得讓人顫抖,少年餓著肚子坐在那兒,由於鬥毆,被罰了午餐,山上的僧侶又過午不食,這可憐的孩子就一直沒得吃飽,面黃肌瘦之外,今晚又躲在一角吹著冷風呢!
心疼之中,蕭紫煙鼓足勇氣,幽幽地出現在他面前,少年沒有半點表現出驚訝的表情,甚至連問都沒有一句,似乎這世間的一切,或者神神鬼鬼的存在,絲毫都與他無關。
他愈冷淡,她也愈緊張,與上一世的相見,恰恰相反。
她怯怯地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
那青澀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笑容,和上一世一樣,令人如沐春風。
可是他說的話,卻讓人感到意外︰「我餓了,妳如果是神仙,能不能變出點食物來?」
於是,從這個晚上開始,每隔幾天,少年都會來此,的是夜里這個鬼魅能帶些雞鴨肉類的葷食,填補青菜豆腐的無味生活,他們很少交談,只是沉默著,在壓抑的時光之中,感受歲月無情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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