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三千
拱手山河討卿歡,負盡三千始是休。
第一章東海蛟龍
蛟,龍之屬也。池魚,滿三千六百,蛟來為之長,能率魚飛置笱水中,即蛟去。《說文》
近幾日,東海海面不大太平。
自出朝陽之谷,我與小白乘伐順流,漂流在東海海域。這日初至東海之濱,便見滄海翻騰霍然間天際變色。原本碧藍的天空暗沉一片,烏雲滾滾,風雷翻涌,隱隱中撲面而來的海風中竟有幾分腥氣。仿佛是潛伏在海底的怪獸張開了血腥的大口,隨時等待著陷入迷惘的獵物落入它的月復中。
我的危機感並不強烈,此時竟也感到一絲不安。轉頭朝小白望去,只見小小幼童神色冷肅,眸光深寒,乍一看來竟有幾分威嚴,令人難以逼視。
我知小白素嫌自己年紀尚幼,平日里總愛板著臉扮出一幅冷酷的模樣,卻實是面冷心熱之人。前番在海上漂流,我無意中惹了海中魔怪,小白雖惱我愚笨錯惹魔怪,卻傾己之力救我性命,甚至不惜累傷己身。我心中愧疚,幾番顛顛到他面前賠罪,他卻不復往日訓我時威風,俊臉微微漲紅,半晌才吭吭哧哧道︰「我是男子漢,你是小女子,古來男子救助女子本是應該,哪里用你來謝?」
我怔了半晌。瞧著這身不足五尺的小小男子漢,終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此番見他顏容肅冷,雙目凜凜間大有警惕之色,全然不同于平日玩鬧。我心里也不由緊張起來,問道︰「可是有什麼魔物在作怪?」
小白秀眉皺成一團,顯是感覺事情棘手。「不錯。這一方海域里,必潛伏著一只能興風作浪,呼風喚雨的妖魔。以我之力,恐斗它不過。」
「你可能感知是何種怪物?」同小白相處日久,我發現這小孩兒雖出身成謎,一身神力卻委實高強。他出生于白孤山上,仍是從巨石蛋中蹦出的天生異類,卻身具金木水火土五靈。每每見其練習法術,種種術法可謂信手拈來,由不得我不為之輕嘆。要知自天地初開六神創世之後,天地萬物分具五行之靈,一身能同具雙靈已屬難能可貴,而況同具五靈!昔日白孤山中,白剡也曾說過,身具五靈者萬世難出其一,如今**宇內,想也僅有九重天上的那位尊主是此獨例。
而小白雖天生神靈,可惜出生時短,年紀尚幼,許多高明的法力尚不能運用,否則何須懼它小小海妖?
我取過箜篌,漫不經心的開始彈奏起來。清越的琴音回蕩在海面上,伴狂風而舞,共浪聲而歌,在這危機重重的海域里猶如一線希望之光,竟是別有一番境界。
小白靜靜听著我的寧神曲,原本焦躁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他對于、大海的感知力很強,較于我能夠更清晰的感到來自大海深處的恐懼,心神受到的侵蝕也更加嚴重。待我彈到第三遍時,他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眉頭不再緊緊蹙起。
忽然間一個巨浪打來,竹筏被推出數丈險些翻船。風聲急急巨浪激涌,海天之間風雲變色,眼看著一場風暴即將到來。
「相思,用定身法!」
我應了聲,默念術法將自己定在木筏上,與木筏連成一體。同時手上並不停頓,手指急彈,錚錚琴音化成銀線縷縷,飛快的化作一個形似蠶蛹的銀色光圈,將我和小白保護在內。
但見九天上風雷怒吼,海面上巨浪翻騰,其間更夾雜著暴雨狂風滾滾而來。而那銀白色的蠶蛹在波濤駭浪中隨起隨伏,狂風巨浪竟然難以吞噬。
起起伏伏不知多久,前方一成不變的碧藍色轉成了土黃,小白眺目遠望那方海岸,約有百余里之遠,他大喜之余忙操控著木筏往海岸邊駛去。
卻在此時,猛然間一個浪頭打來阻住他的去路!轟然一聲巨響從海底發出,他抬首間,便見數十里外一條黑影從海底呼嘯竄出!那黑影怪物始出,伴著九天風雷發出一聲長吟,震得整個東海為之一抖!
小白看得真切,撫著被震得有些痛的胸口,喃喃嘟囔著︰「怎麼是這家伙?唔……功力還不錯,那可真是麻煩了……」
「小白,你在說些什麼,我听不清啊……」
小白轉頭看著我,臉色古怪,眉宇郁結,似乎不知該怎麼說。半晌才終于長嘆一聲︰「你還是自己看吧。」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見那海天之間矯夭騰躍的黑色怪獸。那黑獸雖騰躍得飛快,卻還是能叫人一眼看出它的龍身。我暗道這怪獸竟是上古龍族,恐不易對付。再見那龍獸身長數丈,細長有足,馬首蛇尾,無角有鱗,遍身漆黑,赫然竟是龍族中向以殘暴著稱的蛟龍!
霎時間,冷汗劃出了我的額角。
小白見我這一副窩囊的樣子,登時把我狠狠唾棄了。
我撇著嘴角,心里暗想這可不能怪我。白剡給我講述諸多上古神獸時,曾對我警而告之,若有一日遇到那些神獸們,決計不可上前硬拼。除非有了足以伏住他們的法力,否則就是被打落了牙齒也給我和血吞!白剡平日雖是不正經,講那些事時卻是一臉肅然,想也不可能在這等危及性命的事上騙我。況且上古神獸脾氣尤其暴躁莫測,蛟龍更是聞名遐邇的凶獸,我乍一見之豈有不怕之理?
「哼,理由真爛,真真是一個膽小鬼!」
面對小白如此唾棄不屑,若在平時我定是要奮起身來反抗一番的,可一想到頭頂上的蛟龍,還是縮縮腦袋,算了吧。
「什麼人?」小白忽然叱喝一聲,雙手結印彈指擊向海面,「出來!」
海面上逐漸凝成一個漩渦,我這才發現竹筏竟一直停在原地不動。一驚之余轉頭看向漩渦處,就見一股白煙從海底升騰而出,瞬乎之間化作人形幻影,竟是一個剛死不久的人魂。
那魂魄見了我們,端端正正行了一禮,才道︰「軒轅痕拜見兩位仙人。痕非有意阻道,只因那蛟龍作惡良多且生性暴虐,痕擔心兩位恐不是它對手,方才一阻。」
「哼,這麼說你阻道還是為了我們?」小白冷冷一笑,漆黑的雙眸泛出的冷光如劍。「人類果是多奸詐之徒!」
那人低頭,沉著嗓音道︰「兩位不是凡身肉眼,想來痕也是瞞不過,倒是痕自以為是了。不錯,痕半途阻道確實有自身的原因。」
我見他行事彬彬有禮,倒不是奸惡之徒,便隨意道︰「你且說來听听。」
他于是道︰「兩位有所不知,我乃東荒軒轅族人。我軒轅一族世代居于東荒,鑄器練劍,以劍入道,自成一派,古來成仙入道者亦是不少。我祖輩流傳下的世代遺訓,命我軒轅族人鑄器練劍之余尚要替天行道救助貧苦……」
听著他娓娓道來,我和小白約莫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原來這蛟龍在東海之濱作惡,三年來,那廝時不時在東海興風作浪,一時興致上來就水淹數城,搞得東海三年內顆粒無收,無數百姓被它淹死,因它餓死,整個東海地界天、怒人怨,百姓無奈只好請軒轅族人下山降蛟。軒轅族人本著做個和事老的心思勸誡蛟龍,偏生那廝實是自私可惡之輩,不但不听勸誡還大膽放言要讓軒轅族人好看,軒轅族人哪里忍得下,于是一來二往,仇怨就這樣結下了。
不得不說蛟龍還是有幾分本事的,軒轅族人與之相斗數月,非但不曾從它手里討了什麼好去,還一個個被搞得灰頭土臉。據軒轅痕說,蛟龍不但凶惡還是狡猾之輩,它知在陸地上對上軒轅族沒有勝算,放了狠話後就潛進東海當起縮頭烏龜,引軒轅族人到海底決戰。到了它的地盤,可想而知軒轅族人定會吃不少暗虧。
「哦……」我瞧著軒轅痕單薄得像是隨時要灰飛煙滅的魂魄,了然一笑︰「原來你如今這般模樣均是蛟龍所賜,也無怪乎你懷恨于它了。可這與你阻我們去路有何相關?」
「我之所以不願重入輪回,是想看到有朝一日那蛟龍的結局。否則我豈能甘心。」軒轅痕顯然是很憤怒,然而他的面容卻又十分平靜,那平靜的面容配上不顯絲毫語氣起伏的聲音,就變成了一種極為古怪的情景。他面目僵冷,似是極度的控制極度的壓抑,卻連怎樣的表達他的憤怒都無法做到。好似他此刻的存在只為蛟龍。蛟龍不死,他誓不入輪回!
感到那強大的執念,我不由輕蹙眉頭。
師傅曾說,執念是一種很強大也很可怕的東西,它強大到無法消除無法泯滅,他可怕到可以毀滅也能重生。而縱然強如九天上的神明,執念一起,必墮塵埃!
我私心里以為,所謂執念,實在害人害己不是什麼好的東西。于是,那擁有著執念的六道眾生,同樣不是什麼善類好物。
「如今已有人助我屠龍,痕為己也為二位阻道,二位還是莫要過去的好。」
「什麼?屠龍?!」我驚呼聲未絕,只听 的一聲巨響,海面上涌起層層巨浪。而那浪花的包圍內,但見一道黑影矯若游龍,速度快至炫目。而就在那黑影身周卻有一道渺小藍影翩若驚鴻。那人的身法可謂飄逸絕倫詭譎莫測,前一刻明明還是左近,黑影撲上時卻只余道道殘影,原來他卻已至右側!只因他速度太快,竟讓人無法捕捉他的真正方位,眼里只有萬千幻影!
「好厲害的身法……」小白看的不由驚嘆,帶著絲難以置信的困惑。「那人是誰?竟敢跟蛟龍斗法!」
「我不知他姓甚名誰,我只知他是能為我屠龍之人!」軒轅痕寂靜的眼底泛著絲難以察覺的火熱!
小白冷嗤︰「莫說是人類,就是神魔也少有能夠與蛟龍比肩而斗者。你憑什麼相信他?」
軒轅痕的唇角微勾,竟是一抹笑意在虛幻的身影上緩緩呈現。「憑我親眼看著他為尋蛟龍在這東海找了整整三個月!憑我親眼目睹他在海底同蛟龍斗了七天七夜!蛟龍作惡久矣,想來老天都看不順眼,派這天降之人前來伏誅它了。」
蛟龍與那人越打越遠,一路風雨交加雷電交鳴。眼看著越來越遠,我已經看不清戰況如何,只听得蛟龍長嘯聲聲震耳,而細聞那龍吟長嘯,隱隱中竟帶著絲苦痛的哀嚎。
我听得心驚,只覺難以相信。那是上古凶獸的後裔啊!怎麼可能被區區人類所打敗?
「蛟龍……竟然敗了……」同樣不可置信的,還有小白。他仰著頭,望著那一方天際上出沒在黑暗雲層之後的黑色蛟龍,清晰的感覺到那龍吟長嘯中的恐懼,以及那快速出沒的身影中所夾雜的狂怒暴躁。
「人類嗎?怎麼可能……怎麼能……」小白皺緊了眉頭,幾乎是無意識的低喃。可是殘酷的現實卻不容他的絲毫辯駁,只听猛然一聲蛟吟拔地而起,聲震于九霄之上,四海盡皆為之沸騰!而那聲音里,竟有著無盡的苦楚與憤怒!聲盡出,只有余音悠悠,仿佛乍然斷弦的琴,竟是說不出的悲涼與哀切!
聲起時,小白驟然繃緊了身體!聲歇時,小白猛地一個蹌踉險些翻進海里,臉上一片絕望的灰白!
待我們回到岸上時,卻未曾看到那藍衣人的蹤影。卻只見寬廣的海岸邊上那條黑色的蛟龍匍匐在地,十余丈的黑色甲鱗在陽光下反射出濃烈的殺氣,只看一眼便是驚心動魄。這般龍威莫測,真叫人難以想象那個凡人是怎樣跟它戰斗的。
小白展開身法飄到蛟龍的頭上,見那蛟龍龍楮瞪大,渾身散發出冰冷死寂的氣息,竟似是死不瞑目!
蛟龍——竟然被一個凡人殺死!
低低嘆了口氣,小白伸手撫上蛟龍不願瞑目的龍楮。卻當此一刻,只聞匍匐的龍身巨體發出咯咯咯數聲響動,有如骨骼斷裂聲清晰入耳。小白正自一驚,便听咯啦一聲響動, 然一聲,那十余丈龍身頃刻間骨肉分離,露出森森白骨!
「這……」只被驚著片刻,小白回過神來,細細查看蛟龍的龍身骨肉。見那背上一道劍痕生生劃過十余丈角龍身,由外看來劃痕雖淺,卻是直達龍骨。就是這一劍之力,竟教上古凶獸骨肉分離,而除了骨頭和肉是分開的,骨肉本身看來都是並無損傷!怎樣鋒銳的劍能夠切開銅皮鐵鑄的龍身?怎樣巧妙的力量能夠在分割骨肉的同時讓骨肉無損?區區一個人類能做到,而他,如今卻做不到這一點!得出這樣的結論,只叫他如鯁在喉,真真是無言以對。
看到這骨肉分離之景,軒轅痕也是一怔,繼而想到那人曾問他想要蛟龍得到什麼下場時,他隨口答了一句「願斬其首,抽其筋,剝其皮,露其骨」。那時只當是一句憤怒之下的戲言,怎可當真?然他萬萬料想不到,那人不但當了真,還照他的話做了。
禁不住的,自被蛟龍所殺後的酸楚憤慨猛然襲上心頭。而他終于不再試圖壓制著那份痛楚,放聲大哭,痛快大笑,且哭且笑間,便只有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