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五十多歲,穿著一襲深藍色的衣服,歷經風霜的臉上布滿溝壑,臉色蠟黃,唯有一雙眼帶著世俗,透著一抹從骨子散發出來的精明,此刻正一臉動容的看著玉暖。
「小姐!」說著,他雙膝一軟,跪在玉暖面前,什麼都還沒說,便流下兩行清淚。
玉暖一言不發的看著他,微微皺起眉頭。
此人名叫徐宗,是玉凌雲的貼身老奴,跟在他身邊已五十多年,先不說他為何來這里,憑他一個玉府奴僕,怎麼會知道她在這里,難道說她的行蹤,已天下皆知了嗎?
玉暖淡淡的看著他,嘴角閃過一抹冷冷的笑。
簡落塵看著他亦是不著痕跡的皺起眉頭,這人一向狡詐善變,很是勢利,此刻他這樣出現在這里,一定沒什麼好事!
「宗叔!」孩子看著他,眼底浮出一抹厭惡,聲音冷冷的說道︰「你來這里做什麼?」
「少爺」先前並未看見他的徐宗頓時抬起頭,朝他望去,一雙幽深的眼中盡是難以置信,他一直以為少爺早不在人世了,沒想到他不僅好好的,連眼楮都醫治好了。
徐宗視線從孩子身上掃過,落在玉暖身上,眼中掠過一抹亮色。
他一直以為大小姐姿色平庸,性格軟弱,比起二小姐,簡直天差地別,哪曾想時間一轉,二小姐早已隕落,而眼前的這位,不僅貴為大夏皇後,更是被諸國權貴看重,身價百倍,現如今連少爺的眼也治好了。
看來將寶壓在她身上絕對錯不了。
于是,他聲音一軟,帶著哭腔,高聲喚道︰「老爺病重,特遣老奴來請小姐,少爺回去,就盼著臨終之時在看一眼小姐和少爺。」
「呵呵」玉暖冷笑出聲,看著他的眼中盡是譏諷︰「徐宗你可是忘了,他早已親自立下字據,與我斷絕關系,從此生死無干,相逢陌路,他的生死與我何干,你請回吧!」
孩子不知此事,原本還帶著幾分憐憫,不管如何,他終究也是他們的父親。听玉暖這麼一說,孩子頓時冷笑了起來,看著徐宗的眼中盡是憤怒。顯然是把對玉凌雲的恨,轉嫁到他身上了。
「小姐」徐宗不著痕跡的一怔,大聲嚎啕起來︰「小姐,自上一次分別,老爺便悔了,想起過往種種對不起小姐的事,愧疚不已,心傷不已,以至于一病不起,直至現在已近彌留之際,就盼著小姐和少爺回去聚一聚。小姐,老爺縱使再不好,終究也是你們的親生父親,你就大發慈悲回去看他最後一眼吧!」
他故意咬重了最後一眼這幾個字。
在他的影響中,大小姐一向心慈手軟,如此一說,她必會動容。
語罷,他一眼不眨的看著玉暖,就怕漏過她臉上細微的表情。
豈料,玉暖只是靜靜的看著他,一臉的平靜,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更別提他所預料的動容了。
當即,徐宗心下一沉,看來大小姐早已不再是他記憶中的大小姐了。
「少爺,你就勸勸小姐吧!老爺再不好,也終究你們的親生父親啊!」徐宗視線一轉,落在孩子身上,跪著朝他撲了過去,楚楚可憐的拽著他衣角,忍不住老淚縱橫!
玉暖順著他的視線,朝孩子望去,她原本以為,孩子心軟,興許會動容。
豈料,孩子臉色一冷,一腳踢開徐宗,壓低聲音冷冷的說道︰「沒听到姐姐說你滾嗎?」
每個孩子都習慣仰望著父親,在心中對他抱著種種幻想,哪怕他曾經那樣對待他們,他都不曾真正的失望過,直到他听說,他曾立下字據,要與她們斷絕關系,失望過後,是透徹心扉的絕望!
玉暖看著孩子淡淡一笑,眼中盡是欣慰。
她的弟弟長大了,懂的明辨是非,分辨善惡,再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孩子。
「少爺!」迎上孩子那雙冰冷的眸子,徐宗錯愕了那麼一瞬,哭的越發淒慘起來︰「老爺已經知錯,且時日無多,你們怎麼忍心,他只想臨終前看你們一眼啊!」
玉暖一言不發的看著他,嘴角勾著一抹涼涼的笑。
看吧!這就是他的精明利害之處,只字不提字據一事,專揀那些好听的,易于蠱惑人心的句子來說,話鋒一轉,說的竟是他們不對,不孝。
「阿叔,將他給我轟出去,看著礙眼。」孩子扭頭看向簡落塵,再不看徐宗一眼。
簡落塵涼涼的掃了徐宗一眼,抬手便要將他丟出去。
就在那時,鳳瑾坐著木椅走了進來,他淡淡的掃了一眼徐宗,微微皺起眉頭︰「他是誰?」
玉暖還未開口,孩子便率先說道︰「是玉府里的老奴」
鳳瑾看著他淡淡的抿起唇角。
孩子接著說道︰「此次前來,竟是要我和姐姐回去,看一看玉凌雲,真是可笑,他早已立下字據與我們斷絕關系,他的生死與我們何干。」
「小姐,少爺,老爺是真的想念你們,人老了所圖不就是兒女繞膝,為何你們就是不肯原諒他呢!」孩子話音一落,徐宗忙不迭的開口說道。
鳳瑾視線涼涼的從他身上掃過,淡淡的開口︰「阿楚,把他拖下去,免得髒了這里。」
「是」阿楚大步上前,拖著徐宗便要把他拖下去。
徐宗奮力的掙扎著,雙眼充血的對著玉暖嚷道︰「小姐你便是不顧及老爺,也要想一想夫人啊!只有老爺立下休書,夫人才能得到她求了一輩子的自由。」
他這便是威脅了。
他話音還未落,阿楚便將他拖了出去。
玉暖猛然抬頭朝他望去,只來得及看見他的背影。
孩子亦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心中劃過濃濃的苦澀!
母親為他們受了一輩子的氣,到死也不得自由,如今還孤零零的躺在荒野,想到這些玉暖的心針扎一樣的疼。
「姐姐」孩子輕輕的喚了一聲玉暖。
玉暖扭頭朝他望去,孩子眼眶紅紅的,眼中盡是濃濃的祈求︰「我們回去看一看母親可好?」
「嗯!」玉暖鼻頭一酸,忍不住點了點頭。
簡落塵看著這一幕,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一時間,幾人皆動了回去之意。
可見那徐宗有多麼厲害,一句輕飄飄的話,便直中要害,勾的他們在難平靜。
「姐姐」孩子挪動腳步,撲進玉暖的懷中,拽著她的衣角,聲音小小的說道︰「我想母親了」
玉暖伸手撫上孩子的臉頰,柔柔的一笑︰「我們一起回去看她,還有宓荷。」
當年母親含冤而死,她也該回去為她正一正名!
她還要帶她和宓荷離開那個冷冰冰的地方!
「嗯」孩子重重的點了點頭,眉眼間盡是如暮靄一般的哀傷。
「你們不能回去」鳳瑾視線一一從他們身上掃過,輕輕的抿起唇角,眼中一片寒芒。他們剛剛來求他回去,那老奴便來了,一切是不是太過巧合了,憑他一個小小的玉府老奴,如何能這麼快的得知他們的行蹤,這其中怕是大有文章!
玉暖抬頭朝他望去,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轉身對簡落塵說道︰「阿叔,你去準備吧!明日一早,我們便啟程!」
「是」簡落塵深深的看了玉暖一眼,有些遲疑的轉身離開。
他們幾人都不傻,不難看出這其中的暗隱的波瀾,可在強烈的感情沖擊下,理智往往變得不堪一擊。
「軒兒,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玉暖垂眸,對著孩子柔柔的一笑。
「嗯」孩子乖巧的點了點頭,跟在簡落塵身上離開。
燭火闌珊,房間內只剩下玉暖和鳳瑾兩個人。
玉暖淡淡的望著他,緩緩一笑︰「我知你的好意,可是我們必須回去,原本我也是準備跟你道別的。」
一道淡漠的視線朝玉暖射來,玉暖頓時垂下眸子,不再說下去。
「阿暖,我給你自由,願意等你,卻不想放任你,你可想過,那老奴何故出現的這般巧合,怎知他安的什麼心!」
玉暖的頭垂的更低了。
他說的這些,她何嘗不知!
可她此時此刻就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回去,任何人也無力改變!
鳳瑾上前一步,淡淡的看著玉暖,眼波一轉,冷冷一笑︰「那老奴當真利害,不過一句話,便可扭轉你們的心意,剛才我就該殺了他的。」
玉暖抬頭看向鳳瑾,唇角一彎,聲音帶著濃濃的悲涼︰「我只想任性這麼一次」
她這一生處處受人牽制擺布,如今好不容易自由一些,她只想任性這麼一次而已。
鳳瑾自知她的不易,輕輕的嘆了一口,嘴角微微上揚,看著玉暖淡淡的一笑︰「我陪你一起回去!」字里行間隱著淡淡的寵溺。
「你」玉暖眼楮微睜,難以置信的看著他︰「這怎麼可以?」
心中劃過淡淡的感動,他好不容易逃離那個是非之地,這一去,世事難料,誰知道能發生什麼事。
她果斷的搖了搖頭︰「不用,你在這里等我。」
許是怕鳳瑾不信,玉暖又道︰「我一定會回來的」
男人抬起淡漠的眉眼,涼涼的掃了她一眼,唇角一勾,不容拒絕的說道︰「不必了,我說了陪你一起,便是陪你一起。」
語罷,在不等玉暖開口,轉動木輪轉身就走,只留給玉暖一個淡漠的背影。
「你」玉暖望著他的背影,緩緩擰起眉頭。
她從不知,他也是這樣霸道的人!
看著看著,她眼眸一轉,揚起一抹淡淡的笑。
鳳瑾,我說了不用便是不用!
欠你的已夠多了,我怎能在讓你為了我以身涉險。
是夜,月高風清,萬物寂寥之時。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了客棧,自以為波瀾不驚,卻不知暗中有一雙眼楮,目不轉楮的看著他們。
「小姐,這樣好嗎?」玉暖斜著身子,抱著熟睡中的孩子,靠在馬車上,簡落塵看了她一眼,有些擔憂的問道。
「無妨,本也是要離開的,我想他會明白的。」她垂下眸子,看著懷中的孩子,聲音柔柔的說道,臉上浮著一抹淺淺的笑。
如今的大夏已非往昔的大夏,且不說戰亂四起,便是朝堂之上,也是暗波涌動,她回去便也算了,于整個政局來說,她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而鳳瑾便不同了,他若回去,勢必會身陷是非無法自拔!
她不能再連累他了。
馬車一路急駛,馬蹄落在地上,濺起陣陣浮灰,月光之下,格外的清晰。
「主子,果不出所料,她已離開。」她前腳剛離開,阿楚後腳便進了鳳瑾的房間。
鳳瑾淡淡的彎起唇角,涼涼的說道︰「我們也該出發了」
「可是……」阿楚一臉擔憂,話還未說完,便被鳳瑾打斷了。
「沒有可是,有她的地方便是我的歸宿!」哪怕那是條不歸路,我亦甘之如飴!
男人視線落在飄渺的月光之上,眉眼微挑,一臉的柔光,幾乎將人溺斃!
他便是這樣,從來都是不善言辭,有些事一輩子也不會說出來,只會默默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阿楚無聲的嘆了一聲,拱手說道,轉身離開。
不消片刻,又是一輛馬車緩緩駛出客棧!
鳳瑾斜斜的倚在車窗,看著天上的明月,微微揚起唇角。
風吹起他的發絲,一縷一縷的發劃過他的側臉。
月下,他眼波如水,側臉如玉,整個人散發著一種遺世獨立的氣質,萬物一一從他眼中閃過,他的眼依舊清澄無波,除了那一抹縴瘦的身影,沒有任何東西能在他眼中留下印記。
若是玉暖轉身便能看到他。
他離她不遠不近,恰在她轉身可及的地方。
這樣的距離,極沒有壓迫感,也不疏遠。
只要他抬起頭,便可以看見她的足跡。
馬車披星戴月的趕路,直至太陽落山,才駛入大夏,若想到達雲州城,還需一日,若無意外,太陽再次升起之際,他們便可踏入雲州城!
「姐姐,我們真的要去看父親嗎?」孩子迷迷糊糊的睜開眼,一手揉著眼,一手捂著唇打著哈欠,皺著眉看向玉暖。
「父親?」玉暖晾涼一笑︰「他當得起嗎?」
孩子當即察覺到自己的失言,趕忙改口︰「姐姐,我不想看他。」
玉暖柔柔的望著孩子,淡淡的一笑︰「我們不去看他,只是有些事非他不可。」
「哦!」孩子不明所以的應了一聲,看著簡落塵嘟起嘴巴︰「阿叔,我餓了,可有吃食?」
「有,有你最好吃的雲片糕!」
「好耶!」孩子一掃臉上的睡意,歡快的接過簡落塵遞來的糕點,吃了起來。
馬車所過之處皆是流民,他們歷經戰亂,衣衫襤褸,神色恍惚,雙眼無神,臉上盡是難言的恐懼,可見還未從戰爭的恐懼中掙月兌出來。
玉暖透過車窗,看著他們,狠狠的抿起唇角,眼底劃過濃濃的疼惜。
戰亂之苦,苦的不是當政者,也不是為官者,而是百姓。他們的幸福其實很簡單,有幾口吃食,有幾畝薄田,在加上一處可遮風避雨的住所,便已經足以,可即便這樣,也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她垂下眸子,幽幽的嘆了一聲。
聲音盡是濃濃的憂傷︰「阿叔,他們這樣可是因為我?」
簡落塵一怔,眼中劃過一抹疼惜,堅定的搖了搖頭︰「不是」
玉暖莞爾一笑,眼中盡是落寞︰「阿叔,又騙我,若不是我鳳傾不會死,大夏也不會陷入戰亂之中。」
「小姐,你明明知道,即便沒有你,大夏與南唐也是遲早要戰的,只是時間問題,你又何必過分自責,一切一切不過是命運使然。」簡落塵嘆了一口,不忍在看玉暖自責的樣子,將頭垂了下去。
這王朝更迭,豈是小姐一人可造就的,戰亂爆發在今朝,已不知暗自醞釀了多久。
玉暖垂下眸子,不再言語!
嘴角拂過一抹淒楚的笑!
阿叔縱使說的再好,也抹不去一個事實,鳳傾的事和她月兌不開關系。
這萬千百姓,若不是因為她,不會身陷戰亂無家可歸!
馬車又行駛了一日!
趕在太陽升起的時候,馬車緩緩駛入雲州城。
冬日的風更格外的刺骨,瑟瑟寒風中,整座雲州城都顯得格外的蕭條,層層薄霧中,處處彌漫著一股悲涼,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現已臨近年關,往昔這個時候,整條街上都是各式各樣的小販,人流擁在一起,幾乎寸步難行!
玉暖和孩子透過車窗默默的看著,只覺得恍若隔世!
又快到了春天,上次她離開的時候也是春天,不過短短的一年,一切都變了,變得她都不認識。
馬車緩緩行駛,不消片刻,便已來到玉府門前。
「小姐,到了!」簡落塵率先下車,拿出馬凳擺放好。
「阿叔,你從不是下人,以後莫要做這種事。」玉暖看著他柔柔一笑,牽著孩子的手下了馬車。
寒風中那扇朱紅色的大門,飽經風霜已退了顏色,顯得破敗不堪,就連門口的那兩座石獅子,也殘破了不少,門口的落葉被風卷起,隨風飄零,處處彌漫著一股冷清,以往的玉府即便不是門庭若市,來人也是絡繹不絕。
一切的一切都是近視不同往日了。
玉暖輕輕的嘆了一聲!
孩子牽著她的手說道︰「姐姐,我們進去吧!」
「嗯」玉暖輕輕的點了點頭。
簡落塵隨即走上前去敲門!
重重木門中,玉凌雲臉色蠟黃,不過一年,便如十年一樣,蒼老不少,但也絕不是徐宗所說的已近彌留。他望向流霞如血的天空,眉宇見滿是哀愁,幽幽的嘆了一聲︰「若是阿宗按照我的吩咐所言,她也該來了。」
「老爺,老爺……」他話音剛落,便跌跌撞撞的跑來一個人,氣喘吁吁的說道︰「大小姐,大小姐她帶著少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