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揀盡 七月流火寒

作者 ︰ 落憂兒

七月,我從不知道那是鼎沸的日子。

但屬于李世民的七月,遠遠不止鼎沸的。

東征大軍回到長安的那一日,城中數十萬百姓涌至朱雀大街,遠望之如潮水傾沒,屋頂上密密麻麻爬滿了人,爭睹大唐秦王的風彩。

二十五員大將威風凜凜,數百關中壯漢手執大旗,一萬鐵甲騎卒,依照黃、白、紅、青、黑五色,穿著同色戰袍,騎著同色戰馬,次第而行。

對身前身後,浩浩蕩蕩的陪襯,全不在意的,是李世民。

身披一履黃金甲,高高立在颯露紫上,刺目的是金甲光,而耀眼的,我說不清那是什麼,只覺得眼楮要瞎了。

可他,任憑人群如何顛狂,不過餃了若有似無的笑,似閑庭信步,將一日看盡長安花。

那種決霸之氣,蘊在不分明的笑意中,薄薄一掠,已迫人到至銳不可當。

策馬在兩撥人群的中間,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只能遠觀,無法近身。似近海的一座獨高的島嶼,沒有扁舟可航之渡之。只是供世人瞻仰拜看而已

隔著人海,一重又一重,我就那樣望著李世民,遠遠地,遠遠地望著。

痛耳的歡呼聲中,我才驚覺,這個男人,早已褪去了年少輕狂,不知何時演變成我面前從容若舉,淡握風雲的模樣。

李淵領著太子百官立于承天門。

與千軍萬馬比起來,竟如螻蟻,遠不及金甲上一掠日光來得刺眼。

我覺得驕傲,前所未有的驕傲,我多想撲身至他馬上,與他並駕而前,高高揚起我的臉,向所有的人大喊道︰「你們看到了麼,這個在馬上意氣風發的男子,就是我愛的男人。」

然而,在看清迎仗前一抹淺色身影時,我的笑容,仍是凝固了。

是,她不需要迎上馬,不需要搶天呼地,她只需要靜靜的,像一朵雍容的蓮立在那里,不語不驚。那樣處之淡然的姿態已經表明,這個馬上的桀驁男子,正是我,長孫無垢的夫君。

什麼都不需要,所有人都已經將他們傳為佳話千古。

僭越的是我,痴心妄想的是我,而最卑微的,也是我。

在她面前,我一直試圖掩飾,卻永遠沒有借口,沒有辦法掩飾的,心底深深的自卑。她讓我覺得,自慚形穢。像駱駝那樣,想自欺欺人地將自己埋進沙堆里,所以下意識低著頭,深深的不可自拔,無法救贖的,低下去。

你知道的,低到塵埃的,永沒有機會開花。

李世民進來的時候,我仍以手撐額,仿佛很疲倦。

「進城時你不在旁,是去了哪里?」

「哦,那個,」我的手掌貼著額頭,「沒有,我不過是太累,」我這才抬起臉,露出一分笑意,「太累了,先回來了。」

「是嗎?」他自顧笑了笑,「進城時不見你,心里竟不安。人群歡呼的時候,卻不見你在身側,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我心不在焉道︰「一定很熱鬧吧?也不知皇上還可以封你做什麼,已經封無可封了,不是嗎?」

「由頭總還是有的,古官名不足用,便賜一個新的,」他自嘲似的抿起嘴角,「天策上將。他準許我以天策上將的名義開天策府,置官屬、護軍府及親事帳內府。並準于天策府內設文學館,設十八學士。」

「你本以征戰威名天下,現下著力于文事也是緊要。只是……兵權呢?」

他嘴角勾起,「以本官兼左、右十二衛大將軍。」

「天策上將……」我沉默了一瞬,直直望他到眼底,「世民,你已經到了頂峰。」

「頂峰?」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盯牢我的眼,「你分明知道,頂峰之上仍是頂峰,我尚未到達絕頂。」

「只怕高處不勝寒。」

「我自有我的御寒衣。」

他極溫柔地望著我,卻在猶疑地想著什麼,隔了半晌低低喚我,「裳兒……」

「嗯?」

他欲言卻停,眼底輕輕波動,海水微瀾,帶一點權衡利弊的神色,不知在思索什麼。

「怎麼?」

他猶豫了一下,仍是搖了搖頭。

並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他自己,鄭重地搖了搖頭。

「此生有兩樣東西,我志在必得。我想,有一件的時機已經成熟,」他的眸子一瞬不瞬盯著我,黑沉沉的,那樣篤定的純粹,濺出孤冷寒意,深重得叫人不敢逼視,「我要動手了。」

我的手心竟隱隱滲出汗來。

要開始了嗎?

這開唐史書,就要展開它血腥色的卷軸了嗎?

而我,仍是只能做冷漠的一個看客。

背影孑然,笑容玄涼,合不上的眼瞼,如同死不瞑目的瞳孔,兀自瞠著深白的空洞。

這里,本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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