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間,李世民去大帳和李元吉一同進食。
我不想浪費時間去敷衍,便獨自留在營中。
今晚的夜尤其黑,烏漆漆地,像夜間走獸發著寒光的眼珠。
帳子里叫我覺得氣悶。
我起身出去透氣,不知不覺,竟走得離營帳遠了。
在一塊平坦大石上歇腳。
仰著臉,去看被樹杈交錯得支離的天空。
那些黑暗中的枝干,濕漉漉地縱橫,粗糙的輪廓與細利的弧線。
天空是黯淡的黑,近乎灰色,有著蒼白的憔悴。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我這樣想著。
身後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一層又一層,撥開阻擋的灌木叢。無法感覺尖刺是否存在,只是木然徒著手,血從指縫滲出。
是誰?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警惕。
那身影漆黑,瘦削,微微弓著腰,似長期饑餓的豹,在密叢忽閃忽現,可以想見走近時,那雙幽幽發著熒光的眼。
那魅影每迫近一步,我的心便緊一分。
他最終來至我面前。
他是高大的,身形像被削斷一般,寒利的瘦。
遮住我眼前所有。他的出現,像月食一般。
只有淡淡昏黃模糊在邊緣,他黑色的身影是迫人的,致命的。
然而不得不承認,那是一種反常卻極致的野性美,三分蝕骨陰柔。
「突利……」
我像夢魂者喃喃自語。
他在黑暗中笑起來,極細的笑容,像淬了妖艷顏色的鉤子,快速被灰塵湮滅。
「我還以為,你早已經忘記我了。」
我終是給夜風吹得醒了些。
「我怎麼舍得?曾有一個突厥王儲向我求婚吶,這可是能夠炫耀一輩子的事,我怎麼舍得輕易忘記你?」
是,他的出現再合情合理不過,我早該想到的。
他瘦了,異樣的削瘦打磨得他的輪廓更加柔美。
他向我走近,自顧將雙肘撐在石上,于我身旁,半倚靠的慵懶姿態。
呼吸間有風塵氣。
嘴角挑起一點輕浮笑意,側著臉孔斜睨著我。長長睫毛被夜色挑染得瀲灩。
他身上總是有種暗夜氣息,潛伏如鬼魅。
「可好?」他問我。
「嗯。你呢?」
「不能說不好。」
「為什麼輸給頡利?」
「輸?」他似笑非笑,「你以為他贏了嗎?」
「什麼意思?」
他先前一直仰臉望著天,這刻卻低低垂了下去,眼神像迷路的孩子,卻又是那麼成熟的吸煙姿態。
「我的母妃……隨父王去了。他終究沒有得到她。」
我的心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驟然起身,身姿勁快如獵鷹,虯然黑影近在眼前。
他轉過臉對著我,第一次正式看著我。
眼神幽暗,笑容鮮艷。
「你知道麼,我們都輸了,我們都不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他栗綠的瞳孔,仍是那樣好看。寶石般切割光芒,然而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有什麼色彩從他的眼眸中消失了。他的眼瞳不再吸納光了,眸子的光芒是舊的,沉沉的,潮濕地可以生出苔蘚。
他的身上,似乎多了那麼一分落迫,三分寂寥。
然而我是不懂的。
大漠日出前遮天蔽日的煞風,夜近子時斷崖上受傷嚎叫的狼王,以及聖水河所有沒有星辰的夜晚,或者可以讀懂一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