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被定住,四周壓抑如深淵,只余彼此一波一波急且亂的呼吸聲,轎子空間本就狹小,他在我身後,只能半弓著腰,以這樣難受奇特的姿勢還要像抓賊似的箍緊我,好似怕我下一秒就會跑掉一般,我渾身血液立刻從腳底向頭倒流,熱,悶熱,燥熱,變態的中毒似的渾身發熱,但這一切一切的窘迫,都不及他那句憑空而來的話來得夠力,如果我不是幻听的話,那句話好像是——
「傅未名,你還想跑?」
不可能,我開始清醒,去撥他的手,熱昏了頭的轎中,用盡全力也才發出一聲薄薄地控訴,「你胡說,我不是!」
我根本撥不動他,那雙手的主人是那樣強勢,甚至充滿毀天滅地的恐怖力量,像是要把我生生揉碎捏爛一般,不讓我移動一絲一毫,我听到自己的喘息聲越來越劇烈,好像快要窒息了,已分不清是究竟是高溫蒸騰還是箍得太死帶來的後果。
「你不承認,我就這樣,一直不放。」耳邊熾燙的氣息滾滾而來,連帶聲音,也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強硬。
竟是這樣就相認了嗎?哪里出了問題,我連思考的力量都沒有了,全身軟綿綿的,高溫炙烤下,身後這具熱浪滾滾的胸膛仍在不屈不撓地等我的回答,可是我,身上的疼痛連帶高溫焗桑拿的失水,終于眼前一黑,解月兌般地暈倒過去。
這輩子都沒做過這麼多夢。
明明身上痛得要死,恨不得立刻醒來,偏偏古怪的夢一個接一個,總在快清醒的時候又把我拽入夢境中。
什麼變態的內容都有,但無一不是被人打,我媽、妙蓓、布魔頭、裴修遠、連衛極光也來趕趟,無一例外不是把我狠狠踩在腳下,再像野牛那樣用蹄子往死里踩,這還不是最變態的,居然每個踩完以後都要模著我的臉,扮似的說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喲,跟著每人都有個變態理由,老媽說你功課不學好,只考了50分,踩!妙蓓說你不聲不響跑了,害我找不到人上電視沒錢賺,踩!布魔頭說你荒廢了那麼久,再也上不了擂台了,踩!裴修遠說,你敢私自離家出走害我到處找,踩!衛極光最後一個跳出來,你那晚一抱毀了我的清白,踩!
終究是衛極光的理由太雷,雷得光芒萬丈,也總算將我從痛苦的被人踩完又安撫著模臉的變態噩夢中清醒,一個激靈——
出于本能勉強睜開眼,意識還很模糊,第一個看到的居然不是人臉、蚊帳或是房間特寫,而是——
一片漆黑。
天啊!我快急哭了,難道我瞎了?滾個樓梯也不至于把眼楮滾瞎呀,蘇醒後混沌的大腦和心靈都很脆弱,我禁不住慌叫起來,「我看不見?完了,我瞎了!」
「你翻過來睡就不瞎了。」
是裴修遠的聲音,听起來不那麼爽,一點也不客氣。
我如夢初醒,稍抬了下頭,頓時感受到四周淡淡的光線,而眼楮的確正好覆蓋在柔軟的繡花枕面上,原來我的瞎是擺了這麼大的一個烏龍,好囧好囧,真想就這樣裝傻繼續趴著,當然前提是房間里某個類人物體出去,可是,我已經感受到身後一股壓迫而來的氣勢,此人不但不識趣不出去,還有往前靠的嫌疑。
「喂!」我急得忘了自己身上的傷,一個利落地鷂子翻身就想翻過來,卻換來痛得眼花狂飆的一個大喊,「喔——」
「別動!」一聲低喝,連帶溫熱的掌心置于我發上,那股力道帶著幾分強硬,不讓我繼續亂動。
我在底下哭喪著臉,不錯,所有昏迷前的狀況都在腦中回放了,那句石破天驚的「傅未名,你還想跑?」,那個彪悍無比的膠水抱,不用去看,裴修遠的一眉一目都清晰無比的映照在腦海中,可是,不管他怎麼知道的,只要我不承認,他能耐我何!憑著一絲自以為是的僥幸,反正他現在看不到我臉上表情,我惡狠狠地回話,「裴大人,你不要折騰我了,我就是呼風禪寺的天絕法師,不是你口中說的那個什麼名!」我就睜眼說瞎話,打死不認。
因為趴著,整個臉埋在枕頭里,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從他的聲音里辨別他的情緒,他倒是很淡定的給來一句,「還不承認?」
「你說我是那個人,有什麼證據,有她的畫像嗎,拿來對對。」我咬牙,賴死不認。
他冷哼一聲,「畫像?我還真有,你慢慢翻過來看看吧。」
看就看,大不了是你那時到處張貼的畫像,可我現在臉上披著一層假面,這個證據我第一個就可以推翻!感覺到他按在我頭發上的手松開了,深吸口氣,調整好轉的速度,盡管這樣,仍是痛,忍著極慢極細膩的翻過來,一點一點挪,直到側躺,這樣即可。
光線很充足,不是夜間,證明我沒睡多久,當眼楮適應了光線後,那張刻意丟在心底角落的臉像沙畫般漸漸呈現,熟悉的輪廓,熟悉的眉眼,仍是那種好看到沒有王法的排列組合,一切如常,只是現在的表情,陰晴不定,我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妙感覺。
「畫像呢?」我強裝鎮定,提醒他。
「 當」一聲,似有樣東西丟在了我枕邊,我嚇了一跳,定楮一看,是個銅鏡,這個裴修遠,找不到證據想砸死我不成!慢著,我心里一跳,叫他拿畫像丟個銅鏡給我干嘛?難道……裴修遠思我成狂,把我的畫像貼在銅鏡上,每日梳洗時睹物思人!
許是看到我一副活見鬼的悚樣,他眉一挑,干脆走過來,把那方銅鏡豎在我臉前,冷聲道,「看呀。」
呃?這是——我頓時驚嚇到臉抽筋,鏡子里那人是誰!幻象還是魔法,里面那個人明明是傅未名的本來面目,雖然有些鼻青臉腫,可那一眉一眼,都是我打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屬于傅家的模板,錯不了,絕對錯不了!我的假面呢!我嚇傻了,嘴里呢喃,「不是說要十日才取得下來嗎?硬扯會拉下一層皮……」
「用來騙你是可以,」他冷蔑地笑,「我只消用一種特殊的藥水,在你睡著時候就取下來了。」
難怪我老做被人模臉的夢,原來是他在取我的假面,那麼說,我突然醒醐灌頂,死大煥一開始就串通圖叔來騙我,一切都是他自導自演的騙局,故意踢開門,故意給我戴上,故意讓圖叔踫見,說膠水未干除不下來,整個過程表情到位演技到位,天衣無縫,就是為了讓我呆在緹京離不開這張假面,說到底,還是他那個一廂情願的理由,為了不讓我被任何人認出來,老老實實回他的山寨做二當家!
我肺都氣炸了,這個死大煥,看我回去怎麼整你!
「如果還想找理由強辯的話,給你看看這個,」裴修遠像極了香港電視劇里的律師,一擊倒地不滿意,還打算讓我不得翻身,我黑著臉,能做什麼?只能傻看著唄!
一張紙橫在眼前,上面只有一行豎排字,我冷汗嗖嗖的淌,還能是啥,衛極光替我寫的那封報平安的家書呀!我跟著他來的時候身上當然背著包袱,昏倒後他拿去搜,什麼狗屎垃圾搜不出來!
「其實應該給你先看這個,」裴修遠想必內心很不爽,慢慢地羞辱我,「然後听听你的理由,估計高明不到哪去,頂多是說有人拜托你拿過來的,還有這張地圖,」他揚揚另一張紙,我不用看都知道,是我畫得亂七八糟的地形圖,「也可以說是那人一並交給你的,至于女裝嘛,」我听得都快冒火了,他把我的包裹翻了個底朝天是吧!「你敢說你有易裝癖嗎?我如果先讓你看這些,你是不是打算像我說的那樣來糊弄我,可我懶得跟你耗,我沒耐性……」
「夠了!」他絲毫不能體會這種被揭穿的難堪和無地自容嗎!沒看到我都恨不得挖個洞想鑽了嗎!「我是,我是我就是,你滿意了吧!」我惱羞成怒的喊。
房間一下子緘默下來,安靜得壓抑。
不怎麼對路,我忍不住偷偷去看他,正與他凌厲凶猛的視線對個正著,不是吧,若果沒看錯的話,他的表情——是在發怒!我沒猜錯,果然是山雨欲來,不是一般的山雨,恐怕是狂風驟雨。
「傅未名!」一聲咆哮,他沖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連帶拽動了我的傷,疼!我直抽冷氣,剛想喊就被他暴風驟雨般的話語截住,「你一聲不吭跑了,干手淨腳,連封信都不肯留,我不過是出去了幾日,比起一直以來對你的照顧,那失蹤的幾日有必要讓你選擇離家出走嗎!你人生地不熟,性格不好武功又差,在官宦權貴雲集的緹京里根本不能自保,我回來後到處找你,幾乎翻遍整個緹京城,在品萃坊看到你的包裹時,我差點一刀手刃了蕎姐!」我沒見過那麼暴怒的裴修遠,好像把壓抑了幾十年的憤怒一朝全數傾吐出來,可我只是怔怔的听,他說的每句話,每個字,如重錘鑿在心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跡,「我那時,我那時以為你……」他頓住,深眉緊蹙,我知道他想說什麼,弱弱地插話,「沒有,我很好,被救走了。」原以為這樣會少少平息他的三味真火,卻又激起另一波,他看我的眼神仿佛變成吃人的修羅,「然後你就開開心心地過你的好日子去了是嗎,沒想過還有個瘋子在緹京城里像無頭蒼蠅似的滿世界找你,到處張貼了你的畫像,日復一日焦急等待你的音訊……」我無力面對他的逼視,內心全是愧疚難耐,那時在呼風寨就有想過,如今經他一說,那種愧對感又濃了幾分,還沒完,他還在繼續,看來此等壓抑多時的苦大仇深要一次過吐個痛快,「好一個天絕法師,我從你亂做法亂畫符的時候就開始懷疑你,你這種毛毛躁躁的性格,胡打橫來的行事作風,不是傅未名是誰,偏偏你戴那個該死的假面,擾亂了我的思維,可我對你留了神,我再三保你,連我自己都覺得我是抽了瘋,怎麼會把一個面目如此丑惡的人聯想成你,要不是……」愧疚歸愧疚,被看穿的原因還是很想知道,我豎起耳朵,他憑什麼認定這張丑臉是我的?「你那一滾,正好滾在我面前,我去看你的傷勢時看到你的頭發,禁墨接過的發,在陽光下接口處會呈現暗藍色,對比你之前的一切,加上這獨有的標志,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那是你!」難怪,我想起他拿起我頭發時的那聲驚叫,還有那些難以解釋的怪異狀態,搞了半天,竟是禁墨接的頭發破了我的真身!「你竟然不承認,你究竟有沒有心,在你眼里,跟我一起是那麼可怕的事?怕到你要四處躲避,死口不認!」好像一直說來,最令他難以接受的是最後這句質問,因為他看我的眼神,何止吃人,簡直想動手將我剝皮拆骨。
我一會兒內疚一會兒後怕一會兒想反擊,囁囁嚅嚅半天竟是說不出一句話。
「硼!」忽然一聲巨響,就在我耳旁,把我嚇得又是一震,不對,好像床也抖了一下,不一會,吱呀一聲,天啊!我來不及驚叫,只見床邊的一根支柱斷開,正向我砸來,這個裴瘋子,一氣之下竟跑去砍床柱嗎!
我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柱子砸向我,不料眼前一花,還沒等明白過來,一個陰影飛撲而下,細細的發絲散亂在我臉上,一張怒顏帶上了一絲驚亂,與此同時,听到柱子與人身體接觸的悶響,那張臉,僅是輕微地皺了一下,看向我時,驚亂散去,余下的,只有瞳孔中深不見底的漆黑,仿佛要將人活生生吸進去。
每到危險時刻,他都會這樣幫我擋著呢!腦亂心亂,眼睜的很大,很想忽略的一些情緒堵在心口某個地方,囂叫著上涌,偏偏對上這樣一雙漩渦般的黑瞳,意識出現短暫的渙散,就這樣身體僵硬,不知所措的看著他。
許久,他一直保持距我一指的距離,許是怕踫到我的傷,那神情,有隱忍地怒意,也有受傷的痛楚,我看不清,或許連他也分不清對我究竟持有何種情緒。「傅未名,」他的呼喚听起來很疲倦,不知怎的,我忽然有點難過,為自己不知不覺傷害了他而難過,我忽然有股沖動想伸手踫踫他的頭發,當做是小小的歉意和慰藉也好,可我只是想,我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去做。我隱約覺得,我這輩子都只會讓他傷心。
「別走了,好嗎?」他猶豫了一會,輕輕問。
那是怎樣一雙渴求而執著的眼眸啊,直讓人心顫,毫無抵抗之力,但我是傅未名,鐵石心腸的傅未名,我垂下眼,把一切不合時宜的想法都強壓下去,听到自己的聲音是那般無力——
「我要走,遲早會走。」
我還是讓他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