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我的事情,你都記住了?」廖凡語聲沉沉,要不是午後被陽光曬得暖暖的燻風從面龐上一掠而過,南兮幾乎要錯以為此時正值數九隆冬,有凜冽如刀的風在耳邊呼嘯。
「原話記不清,不過大概意思懂了。不回答任何問題,也不問任何問題。遇到任何情況都不可以大驚小怪,最好能夠安靜到讓談話的人感覺不出我的存在。「南兮沒好氣的復述著廖凡當日提出的古怪要求,一面很想問他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隨便找個人把咖啡送去?可是轉念想到這是他合約中的第一步,雖然怪異卻也並無過分之處,自己既然可以接受,那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多問呢?
或許十萬元在富豪的眼中不過是滄海一粟吧,而富豪多半是古怪的。只是這次他的古怪為南兮帶來了幸運。這十萬元,就像是太上老君煉丹用剩的靈芝草須葉,在神仙眼中或許是輕賤的廢料,可拋到人間卻變成了救命的仙丹。
南兮出神,廖凡也不出聲打擾.兩個人靜靜的站著,一個低頭沉思,一個淡淡的打量著周遭的景致.
過了一會兒,南兮突然意識到了他的沉默,微微吃驚,沒看出他這樣的人也有觀賞早春美景的閑情逸致,想著,不由得順著他的眼光看去.
這是家私人會館的庭園,沒有一般高級場所用來自抬身份的華貴雕塑和人工噴泉,反而安于自然的限止,因地制宜,疏落有致的栽種了許多花木.陽光之下,初綻的花蕊點綴在如煙霧般的綠意中,別有一番令人迷醉的動人之處.廖凡的目光掠過一碧如洗的晴空,翠得靈透的女敕柳,粉白的嬌杏春桃,蹁躚起舞的蝴蝶,不但沒有絲毫喜悅,冷淡中居然透出幾分厭惡.
「你在這里稍等。呆會兒自然會有人過來接你。」他拋下這麼一句,轉身走向翠色深處.南兮獨自呆立片刻,情不自禁的搖頭苦笑,這陣子是怎麼回事?遇到的全是些怪人.
十萬元,她默默的在心里念著這個數字.如果有這筆錢的話,後面的日子該是一片光明了.可她也足夠清醒,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任何事情都是這樣,不等走到最後一步,憑誰也難以預料結局.人算不如天算,許多人聰明一世,到頭來還是栽在了這句古話上.想到這里,南兮的臉上薄薄的浮上一層紅暈,這句話,本來是想等個合適的時候,說給某個聰明人听的.可惜,一樣是人算不如天算.
「請問,您是不是和一位姓廖的先生一同來的?」一個彬彬有禮,訓練有素的溫和聲音在身後響起.
「是的.」南兮忙答道,一面轉身對那位身著筆挺制服的中年男子點頭致意.好厲害,不愧是專業級別高的服務人員,南兮看著他微笑時露出不多不少,四顆雪白的牙齒.
「請跟我先到工作間換裝.」那人禮貌的一欠身,眼光中卻掩不住對南兮一身淡素衣裙的不以為然.
這未免有些矯情了吧!喝的是咖啡又不是人,難道還要扮作神話里的阿芙洛蒂忒那樣.
想歸想,腳步仍是一步不落的跟了上去.隨著那人轉過幾間別致的別院亭閣,南兮不禁從心底里崇拜起這家會館的創辦者來.真的是太美了!她由衷的贊嘆,一面仔細打量著其中一座被幾株形態古雅的梅樹包圍的院落.此時雖然梅花已經凋謝,芳蹤不再,可那傲霜立雪,不與俗艷爭春的高潔之氣卻似刻在了那虯結俊逸的枝干中,仿佛給周圍的空氣都憑添了幾許清靈的韻味.
那中年服務生極有眼色,側頭見南兮目中流露出嘆賞之意,忙借機說道:」小姐真有眼光,這個院子在整座會社里是最雅致的,價格也顯身份.不過預定的話恐怕要半年以後,前幾天剛有位貴客住了進去.」他看南兮雖然穿著樸素,但舉手投足間似乎進退有節,再加上與她同來的廖凡等人出手及其闊綽,一時間模不透她的身份,所以仍是不遺余力的宣傳.
「哦.」南兮隨口答應,目光在那樁小院落上再盤桓片刻,這樣的地方,哪怕住上一天也是天大的福氣,什麼人有這樣的幸運,竟然一住就是半年?想必又是一位視金石珠玉為塵土的天之驕子吧.南兮微微搖頭,收回了目光.
租來的地方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這個人享有世人所羨的入畫美景,清靜幽居,可不知當他看到傍晚十分街上的萬家燈火,听到百姓民居中傳出溫馨凡俗的笑鬧爭吵,會不會生出幾許惆悵,幾許失落?就像那凌寒怒放的紅梅,雖然獨享了冬日的晶瑩雪景,世人的贊賞崇敬,可在它內心深處,是否也羨慕百花齊聚,彼此陪襯著美麗,蜂擁蝶繞中熱熱鬧鬧的渡過一個絢爛的春天?
窗前是幾株疏影橫斜的梅樹,大略看去,頗有龔自珍中「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款為美,正則無景;以流為美,密則無態」的韻味.一辰淡然看了片刻,一抬手,兩道竹簾優優雅雅的垂了下來,密密實實的遮住了窗外的景致與和暖的陽光,室內頓時一片清涼.
「您想得沒錯.May目前並沒有刻意為難那位舒小姐,公司里雖然有些傳言,但是表面上一切都很平靜.而且我看Leo對那位小姐也很照顧,還特意從公司外面請人為她做專門的培訓.我猜想,這是要趕在May回來之前幫她進入狀態,畢竟以後的局面誰也模不清楚.」一個年紀二十出頭,但神色謹慎老成的男孩子恭恭敬敬的說道.
一辰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一面示意那個說話的年輕人坐下,一面將茶推到他手邊.那人似乎有些惶恐,但還是躬了躬身子坐下來,手握著茶杯,似乎斟酌著後面的話要怎樣開口.
「我自己心里這樣想,舒小姐既然是您的人,May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她.不知深淺的說一句,我看她似乎涉世未深,十分單純的樣子……目前May人在歐洲,如果您需要我們暗中照應一下,我想還是不難辦到的,可一旦她回到LILY,要想不露聲色的關照,那就有些困難了.」說到這里,抬頭見一辰似乎沒有什麼不悅之色,又吞吞吐吐的接道:」您做什麼,心里一向有自己的道理,用不著我們多嘴.可這次May的用意實在是太明顯了,想要傷害舒小姐也好,牽制您也好,總之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其中的深意我不懂,可大略道理明眼人不會想不明白,我不清楚您為什麼還……」
一辰笑笑.」看來我不在LILY的這段時間,你想事情漸漸有些瞻前顧後的意思了.」說話間側頭看了看他,目光中流露出肯定的神色,那個年輕人立刻低下頭去,臉漲得通紅.「這是好事.可是想得還太淺。有些事情,光是從表面去想永遠是條死胡同,事在人為,真正能將看似死局的道理想通的人,往往不是琢磨透了世情,而是捉模透了人心.」
「您是要我捉模May的用意?」那人不太肯定的接道。
一辰微微搖頭,「不是用意,而是她的人。May是女人,她雖然智慧,敏銳,果斷,但終歸還是女人。」他看著那孩子迷惑不解的表情,頓了頓,淡然一笑,「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想不通就先放在一邊,將來總是會明白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個曾與May同樣美麗聰明的女子,烏黑的頭發散亂的攤在枕上,略帶浮腫的眼楮里藏著疲憊與哀傷的影子,冷冷的看著床前滿臉淚痕,卻因恐懼而表情木然的男孩子,喘著氣道︰
「該說的都說了,還有句話,將來……你總會明白,不過是先要你牢牢地記住……」
她眼神凌厲的看向那個孩子,每次她說有話要他記住時都是這種表情,可今天卻再沒有力氣強撐,眸子中只是光華一閃,便歸于沉寂暗淡.
「世人都說,聰明狠心的女人像蛇蠍一樣厲害,可你……心里要知道,女人終歸是女人,就算她才智無雙,富可敵國,權傾天下,一生中……卻一定……一定會有那麼一次,因為愛……或恨一個人,願意為一件微不足道,荒誕不經的事情付出巨大的代價!也正因……如此,當一個女人愛上你,或是……恨你入骨的時候,你懂得要防備,更要懂得……利用!你懂了麼?……懂了就……就……說一遍給娘听……」
一辰嘴角笑意未散,眼楮卻像失落了星月的黑夜,目光越過竹簾,停留在很遠的彼岸.
這就是母親說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沒有溫存的囑托,沒有依戀和不舍,甚至沒有對陌生人都應做的道別.她拚著最後一口氣,耗盡了體內最後一點活力說出這一段話來.字字句句,點點滴滴,只是為了要他記得兩件事:
防備!利用!
他似乎能看見那個剛比床沿高出半頭的孩子聲音朗朗,一字不落,一絲不苟的背完了這段長長的話,眼楮里帶著幾分期盼的偷看母親的表情,等著她像往常一樣露出一絲喜悅的神色,用她那永遠沒有溫度似的聲音淡淡的說一個「好」字,他喜歡看母親那時的神情,因為這種神情能夠給他想象的天地,他想母親笑的時候一定更美。
可是沒有,這一次她什麼都沒有說,她的眼楮睜著,卻不看他。他走上前去,怯怯的伸出小手去拉她的手,心里撲通撲通直跳,很怕她會嫌惡的將自己一把推開.可是她也沒有.她的手是冰冷的,從他的小手中靜靜的滑落,垂在床沿上,凝固成一個蒼涼絕望
的定格.
媽媽,你看看我,對我笑笑好嗎?我喜歡看你笑.
媽媽,你別走好不好?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我知道,雖然你從沒有抱過我,親過我,也沒有拉著我的手上街去玩過,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是愛我的.
媽媽,你真的不要我了嗎?我知道你累了,可是別拋下我一個人,我很害怕。
孩子在心里小小聲的喊著,臉上始終卻帶著大人般的鎮定與冷靜.一句,兩句,三句……終于,他緩緩的舉手抹干了眼淚,又慢慢的伸手過去,靜靜的合上了母親看向天空的眼楮。
媽媽,你倦了就好好睡吧.你放心,你的話,我都記住了.
「阿杰,你要幫我做兩件事.」一辰話一出口,那年輕人忙放了茶杯,站了起來.
一辰說:」第一件很急,你必須設法,盡快把我離開公司的事情傳到老先生耳中,我想拖延May回來的時間,以免聶書遠這邊倉促間出現紕漏.」
「我知道您的意思!老頭子向來不放心交權給一個女孩子,如果知道您離開,May又瞞著他自作主張,一定會把她找回去當面問個清楚.這一招就叫做圍魏救趙!」阿杰笑嘻嘻的說,」跟在您身邊長了,三十六計用是不會用的,看還能看出個大概來.」
一辰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嘉許,表情卻十分嚴肅:」第二件事情是可以斟酌著慢慢去做的,但務必要慎重.這本來是通盤棋局之外的一顆棋子.而且……」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眼光一柔,」而且目前似乎沒有用它的必要.」
「您指的是?」阿杰有些迷惑.
「我要你找人暗中關照舒小姐,但要特別做出掩人耳目不成的樣子來.」一辰看著目瞪口呆的阿杰,」怎麼,我說得不夠清楚?」
阿杰連忙搖頭,「事情我懂,您是說要故意露出蛛絲馬跡,要May認定了她是您要保護的人.那麼說……」他抬頭看一辰,更是驚訝,」難道她不是麼?我被您給攪糊涂了,看樣子May的用意您是心中有數的了?」
一辰微點了點頭,緩緩說道:」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她現在正準備著,想要用最聰明的手段去做一件蠢事.如果真是這樣,那咱們的勝算也就大了許多,這也是我要你布置的用意所在.」想了一想,又說,」不過這件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得妥當,事緩則圓的道理,你明白麼?」
阿杰忙收了嘻笑,肅然說道:」您放心,我一定盡心辦.」
一辰擺擺手,示意他不必緊張,一面又苦笑著搖了搖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最近是怎麼了?想事總是不能定心.剛才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先去辦這第一件,晚上還來這里,我不睡,等著你回音.」
阿杰答應一聲,不敢再多問什麼,可神色間卻似仍有幾分猶豫。剛走到門邊,只听得身後一辰淡淡的說道:「聶書遠想模清我的來歷是一回事,可他不會蠢得冒著自掀底牌的風險在我身邊安插人手。所以這里見面反倒比外面好得多,你不用顧慮。」阿杰先是吃了一驚,而後又心悅誠服的笑著答了個「是」字,轉身退出。
門外,廖凡神色清冷的站在一棵梅樹之後,靜靜的听著阿杰離去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又立了片刻,直到林中只剩下微弱的風聲鳥語,他才從隱身之處轉出身來,大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