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王珣緊跟在桓家老僕身後來見桓溫。
進入內室,王珣沖著半躺下的桓溫見過禮之後問道︰「明公喚我?」。
桓溫嗯了一聲,指了指身側的坐席淡淡道︰「來,元琳,坐下說話」。
王珣依言告坐,攏了攏衣袍,看向桓溫靜听他示下。
「元琳呀,朝廷的中軍從豫州撤出,並且讓謝家的七小子謝玄接替任屯騎營校尉,依你之見,朝廷用意何在?」。
「沒有申斥我荊州軍不請而入豫州麼?」,王珣不答桓溫所問。自打桓沖領軍出擊下蔡起,他對此事一直心懷些顧慮,不問個明白,就不好猜度朝廷的用意。
「沒有,朝廷升了南海郡太守顧悅為尚書省右僕射,還有屯騎營一干都統各各遷了中軍五校的校尉,對我荊州軍入豫州之事,至今只字未提」。
王珣見桓溫言語間頗為自得,心知他自認豫州這步棋這是走對了。近些年來,朝廷和荊州方面的你來我往每每總是這樣,荊州進一步,朝廷就忍氣吞聲退一步,表面上既不反對,可又不敢表態贊同,只管放在那里空懸著,冷不防卻在背後使下絆子。
「江左大族,朝廷一向既用之,又防之」,王珣道,「昔日驃騎將軍顧榮,以江左大族之首的身份帶頭擁護晉室,及至其族弟顧眾,南土宿望的名頭是越發的大了,先後任職尚書省和領軍將軍,每每朝局失衡,以顧氏為首的江左大族便趁勢而起,說穿了,如今遷顧悅為尚書右僕射,朝廷對明公終究還是放心不下」。
這一層意思不用王珣點穿,桓溫何等人物,自然看得明白。江左大族素無爭雄之心,要不然,昔日中宗元皇帝司馬睿雖有王導、王敦兄弟擁戴,江左大族如果不服,晉室也不會那麼容易在建康得以延續。
自元皇帝司馬睿在建康稱帝,雖有顧榮等名士榮寵一時,但江左大族中從未出現過能夠左右一時朝局的人物。
是以,在桓溫看來,顧悅遷任尚書省的事情無傷大局,他擔心的是,謝家二小子謝朗任職屯騎營時,以小小校尉起家,短短一年不到因軍功極速躥紅,即便眼下謝安仍然羈縻征西大將軍府中,但是朝廷,會不會撇開謝安,打起謝朗的主意?以謝家的郡望名聲,還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江左諸人蠅營狗苟,不足為慮」,桓溫笑了笑說道,「屯騎營的幾位都統,齊齊任職軍中校尉,唯獨那謝朗去向不明,豈不讓人生疑?」。
王珣略作思忖,旋即釋然道︰「欲要取之,必先予之,在下要先行向明公道喜」。
「喔?喜從何來?」,桓溫被王珣的話勾起了興致,看向他相問。
「自然是賀喜明公穩得豫州了!」,王珣直身向桓溫拱手笑道,「我料,在那謝朗返京之後,朝廷定有刺史豫州的詔書下來,而那謝朗,估計朝廷還是要大用的」。
王珣說得言之鑿鑿,又正好把話說到了桓溫的心坎上,討得對面的征西大將軍心下大為暢快。
「嗯,元琳所言在理,只是,盡管我荊州兵鋒所指,但仍有人在背地里覬覦豫州之地,你說,這又該如此處置?」。
王珣為主薄,正好與參軍郗超一內一外。于那對外方略,平素謀劃在側的是郗超,王珣只管把偌大的征西大將軍府打理得僅僅有條,于外事,他進退有度,很少參與其中。
今日要不是桓溫主動召他來商議這些事,王珣斷不會在對外方略上指手畫腳、多發一言,可是桓溫說道背地還有人覬覦豫州,他卻不甚了了,不得不問明桓溫。
桓溫隨即醒悟,王珣知曉進退,這是他一向贊許的,豫州那邊的情況王珣不知,桓溫自然也不會怪罪于他。
「說起來,此人和老夫府上也能扯上一些淵源」,桓溫道,「元琳可曾知道,景興的弟弟郗檢去歲得除歷陽太守,此番燕國太宰領兵來攻下蔡,郗檢便盡起豫州軍兵相援,只是,戰後卻一直屯兵不走,用意不測」。
「有這等事?」,王珣不禁有些奇怪,道,「景興不是也跟著桓太守隨行下蔡麼?郗檢滯留下蔡不走,難道景興沒有給明公一個交代?」。
「這等事,景興自然不會疏漏過去,這不,交代在這里」,桓溫手指身邊小幾上的簡牘說道。
王珣會意,起身取過簡牘來看,郗超在簡牘中所言寥寥,將郗檢的事一筆帶過,隨後卻力主桓溫上表朝廷,薦其弟郗檢轉任中樞。
「景興把什麼都想到了,舉薦郗檢轉任中樞,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王珣原樣放回簡牘後說道。
「如不面面俱到,就不是他景興了!」,桓溫頗為欣慰。
「有這一步好棋在,那麼此事迎刃而解,明公還有什麼值得擔憂的?」,王珣觀桓溫顏色,終是心意難平的樣子,于是問道。
「擔憂談不上,老夫看,這郗家似乎和景興並不是一條心啦」,桓溫半眯雙眼,四仰著在那張長椅上舒展開四肢,少頃又扭頭意味深長地看向王珣道,「元琳知否,京口,美酒可飲也!」。
桓溫口中的京口,指的是徐州州治,距離國都建康不到兩百里,大軍可朝發夕至。起先為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現任徐兗二州刺史郗愔的父親郗鑒,差不多在元皇帝司馬睿南渡建康後不久,便聚流民來投東晉,後在平定王敦、蘇峻兵亂中出力不小,郗鑒就此仕途亨通,累遷至太尉,封南昌縣公。
後郗氏一門便在僑置的徐兗二州扎下根基,在郗氏的大力經營下,京口成為北方僑民聚集的重鎮,敢死流民趨之若鶩,因徐州時稱北府,後世赫赫威名的北府兵,實為郗氏打下的根基。
以郗鑒的寒門出身,能尊榮至此,在高官盡出名門的魏晉時候,當真算得上奇數。
不過王珣知道,郗鑒一生感念晉室恩德,膽色謀略那是不消說的,只是他的兒孫卻未得其真傳。
現任徐兗刺史郗愔,對晉室的忠心多少有那麼三兩分,但其為人,不是王珣背後非議他人,以憨厚二字評價,對郗愔來說恰如其分,毫無偏頗。
偏偏郗鑒的孫子郗超郗景興,那顆腦袋卻是好用的很,因為太過熟悉,且同為桓溫的左膀右臂,王珣心中明白,但素來從不評價郗超半字。
方才,听聞桓溫說京口酒可飲,桓溫素來大志,當世恐怕朝野人盡皆知,要不然,朝廷也不會畏之如虎。眼下豫州已成砧板上的肉,煮熟的鴨子飛不走。
「如此一來,桓公下一步矛頭所指,便是那徐兗二州麼?」,王珣暗自揣測道。
但是,此事要想達成桓溫心願,郗氏畢竟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不論站在瑯琊王家的角度來說,還是站在征西大將軍府主薄的身份上來說,桓溫方才的話茬,王珣著實難以應答。
眼下桓家已經雄踞荊江兩州,豫州眼瞅即將到手,如果更進一步,並吞徐兗二州,那麼長江自上而下,皆入桓氏之手,對瑯琊王家而言,實屬禍福難料。
桓溫見王珣半晌沒有說話,又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心中不免起了一絲嫌隙,悠悠然瞥了王珣一眼,再道︰「元琳,我荊州大軍出征豫州已有月余,可恨那袁真匹夫,絲毫不感念老夫助其退敵之德,粒米不予接濟,春寒料峭,大軍在外不易,元琳下去好生籌劃吧,將士出征在外,莫教他們寒了心」。
王珣應了個喏,道︰「前兩日,桓太守已經遣人催促過糧秣輜重的事情,這兩日我正忙著籌集,眼下已經差不多了,最晚明日便可發往下蔡」。
「元琳辦事向來妥帖,老夫沒有不放心的道理,齊備了就往豫州那邊發吧,老夫就不再過問了」。
桓溫說完,將雙臂交疊抱在月復胸之間,耷拉下眼皮打起盹來。
王珣知他無心再行議事,也不管桓溫能否看見,站起身來彎腰施禮,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大晉都城,建康。
天子中軍得勝班師的消息不脛而走,也不知是誰造的勢,整個建康城的茶樓酒肆、青樓歌坊一片人聲鼎沸,各色人等道听途說,以訛傳訛,直把劉霄在下蔡的功績傳得神乎其神。
這也難怪,幾十年間,大晉雖連番對外用兵,除了征西大將軍桓溫攻滅蜀中氐人李雄自立的漢國,後兩伐苻氏秦國得勝,費勁氣力收復洛陽之外,王師無一勝績可表。
如今謝家小將以區區數千兵馬,不到一年連番大敗強燕,實在大漲晉人臉面。
「李二,好小子!今日難得你也有這份閑心,怎麼,想來灌上幾盞迷魂湯嗎?」,靠近城牆邊的一間小小酒肆中,一名漢子一身麻衣,正要端起桌上酒盞飲上一口,不料酒肆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位老熟人。
這間酒肆的確可稱之為小,門口竟然連個招牌也沒有。但好在位置絕佳,靠近城門,進城出城的各色人等都愛圖個便利,借此打個尖,小憩片刻,也就不那麼講究酒肆的鋪陳。
李二才從吳郡趕回,販了些生絲返回建康,因常年往來都是在這間酒肆歇的腳,入得城來自然而然要依照慣例喝上幾杯。
抬腳進門後,李二正要吆喝酒保,冷不防有人呼喚他姓名,正四處張望,喚他的那位漢子已經迎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