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同樂,人群沒有看到的一個角落里,沉醉渾身僵硬,目光發直地望著眼前男子。
木離沒有出聲,然而那被他刻意加重的唇形,正是「沉醉」兩字。
沉醉雙目睜大,只覺從心底竄出陰寒的一只手,緊緊抓著她的身子,她全身的毛孔里也滲出冷意丫。
木離笑著,目光里毫不掩飾挑釁和得意。
半晌,沉醉深吸一口氣,淡道,「這里嘈雜,公子隨我上樓一聚。媲」
說罷,她率先步上樓梯,紅久粗心,到現在還沒想出木離暗示,疑惑地皺皺眉。
三人上樓不過片刻,沉醉與紅久重又出現在大堂,徑直到了櫃台。客棧中人這時個個忙碌,從掌櫃到賬房,沉醉生生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過來為她結算房錢。
賬房原本正吃酒吃得盡興,忽然被叫過來,臉上還不太樂意,抱怨了一句,「此刻大家共聚一堂沾著喜氣,姑娘又何必急于一時?」
沉醉蠟黃的人皮面具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只淡漠地看著賬房,賬房模了模鼻子,自討沒趣,轉而撥動算盤。
沉醉紅久離開客棧便徑直往城中去,紅久小心扶著沉醉,沉醉眉頭擰著,一言不發。
紅久張了張嘴,勸道,「你別太擔心,那木離危言聳听,嚇唬你的。」
沉醉輕輕搖頭,「他或許說得沒錯。」
連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子都可以一眼認出她來,更何況是懷陌?
她被木離識出,原本憂慮他另有所圖,沒想,他卻只對她淡聲提醒,「你最好不要這樣在外晃蕩,你連我都騙不了,何況是懷陌?你這易容騙過普通人尚可,想來為你易容那人本領也算不錯。但換了臉就有用?你自己不懂偽裝,舉止、神態全都是你自己,不用看你的臉,看背影就認得出你來。」
她听木離提起懷陌,仿佛是極為熟稔,忍不住戒備,「你是誰?和懷陌什麼關系?」
木離負手笑了笑,「我不姓木,我姓蕭,我叫蕭離。」
蕭離……這個名字,沉醉是听過的,她嫁給懷陌之前,被懷陌幽禁在別院之中,有丞相府的老人來教她皇宮之事。蕭離便是文帝第六子,他雖是第六子,卻是嫡子,他的生母正是長孫皇後。長孫皇後原本育有兩子一女,大皇子夭折,而今便只剩一子一女,分別是六皇子,獻王蕭離,和五公主,蕭雲羅。
蕭離似乎並無其他目的,只是對她一番警戒之後便離開了。蕭離離開,她便知這人多嘴雜之地絕對不宜久留,所以,她立刻帶了紅久趁著混亂走。
「那我們要去哪里?」紅久問她,這方向看去,正是去丞相府的方向,她心頭一跳,「你該不會真要去丞相府喝懷陌的喜酒吧?」
沉醉緩緩搖頭,「不,去找我娘。」
紅久愣了愣,而後想起羅敷的厲害,不由贊同地點頭,「好,好……夫人會保護你的,再說,住在夫人那里我們不用付房錢。」
沉醉點頭,眉目間的凝重卻絲毫未散,只淡道,「希望我們能見得到她。」
紅久撇撇嘴,羅敷在沉府是名副其實一個擺設,獨自住在後院最偏遠處,沉府上下沒人理她,她自己更是一年半載不踏出房門一步。再說,後院還有個狗洞,實在不行,她們爬狗洞進去,躲到羅敷那里,躲個十年八年都沒問題。
只是,兩人走到沉府附近,遠遠就看著重兵把守,沉醉眉目緊蹙,紅久終于明白沉醉在擔心什麼。
懷陌竟然真的不信她死了,還派人守在這里!
沉醉拉著紅久,兩人在角落里躲起來,看那些守衛的侍衛,個個手執長劍,面無表情,儼然一副誰敢硬闖立刻殺無赦的表情,將後院後門連帶了那個狗洞守得密不透風,一只蒼蠅也不讓進。
沉醉眉頭皺得更緊,心中不安。
她的死,懷陌到底信了多少?她原以為她的計劃天衣無縫,可是看現在這樣,他將沉府守得這樣嚴實……是不是她太樂觀了?其實懷陌根本就不信?
沉醉拉著紅久,悄悄離開,又不甘心,「我們去正門看一看。」
正門處,還是把守了人,雖然比後院處的少,但也絕對不是她進得去的。沉醉氣得咬牙,轉身走了。
紅久追上去,問,「現在要怎麼辦?等天黑混進去嗎?」
沉醉搖頭,「天黑有什麼用?只怕還沒混進去懷陌就來了。」
紅久急了,「那要怎麼辦,客棧不敢住,娘又不能找,懷陌是真想要逼得你自己回去?干脆你就回去好了,正好今天是他和那小賤.人成親,你回去,就睡在他們兩人中間,氣死他們!」
紅久聲音頗大,這一聲出來,立刻便有不少路人轉頭看向她們。
沉醉被嚇得心里咯 一跳,暗地里狠狠掐了紅久一把,拉著她走得飛快,一面低罵,「你自己回去睡在他們中間去!」
紅久哼了哼,「那一不小心被懷陌睡了怎麼辦……那個禽.獸!」
沉醉腳下一崴,差點直接摔到在地。
沉醉帶著紅久走到西樓時,天已經黑了。往日這個時辰,西樓早已門庭若市。然而今日,懷陌大婚,達官顯貴都去了丞相府,西樓的生意一向是靠著這些達官顯貴支撐,這時,這些人喝喜酒去了,西樓立刻門庭冷落鞍馬稀。當然,再冷落,正門也是不敢去的,兩人繞到了側門,沉醉敲了門,從里面出來一個姑娘,沉醉報了個暗號,那姑娘點點頭,便道,「稍等。」
說罷,她重新關上側門,自己進去了。
沉醉兩人等了片刻,小門重新被打開,這一次,站在門後之人換成了花月如。
花月如看著眼前兩名其貌不揚甚至有些落魄的女子,皺了皺眉,「兩位是……」
沉醉正要說話,花月如雙目猛然一亮,驚呼而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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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剎那,沉醉都不知道是該驚喜還是該憂慮了,驚喜如姐還認得出她,不至于將她往外趕;憂慮……竟然再一次被人一眼認出!
頓時挫敗。
她這個容,易了和沒易有什麼區別?花月如還真是充分證明了蕭離不是危言聳听嚇唬她!
沉醉咬了咬牙,反倒紅久不可置信地看著花月如,「你怎麼認出來的?她連話都沒說啊!」
花月如從見到沉醉起就一直雙目放光,笑得燦爛,跟朵花兒似的,仿佛從天上掉下了一包金子,正落在她腳下。她緊緊拉過沉醉的手,激動道,「我怎會不認得她?」
說著,花月如又看向沉醉,「你個小沒良心的,姐姐還當你死了,白白為你傷心難過!」
又不待沉醉回答,便拉著她進去,「快進來,快進來!」
沉醉見花月如今日格外激動的反應,心中疑惑,又听她說起當她死了,不由問,「你怎麼知道我……?」
如姐聞言,極快掩去眼中情緒,笑道,「你也不看看我做的是哪些人的生意?你的死訊,呸呸呸,你的那些謠言一傳入京城我就知道了,還信以為真。」
如姐一面拉著沉醉往里走,一面對貼身侍婢花想想道,「快去沏茶,再告訴嵐淡,沉醉回來了,我要陪她,沒事別來找我。」
沉醉沒看到,如姐在她身後朝著花想想使了眼色,花想想心神領會,頷首退下。
花想想剛剛離開沒多久,西樓側門處,一身藍色斗篷,斗笠遮面的男子極快閃出,躍上快馬,便在黑夜里快馬離去,他所行的方向正是城中,今日那大辦喜事的地方。
丞相府。
天黑時,皇上與瑾妃便已離開,只留下了復澤、薄秦兩人,令兩人守護丞相府,直到賓客盡散方才能回。彼時,賓客仍舊滿座,整個婚宴之上,懷陌一直被灌酒,卻也出奇的一杯杯盡數喝下,並不讓人擋,自己亦不拒喝。
他平日里在朝堂中素來冷淡,何時這麼好說話過?于是,這些人,上至親王,下至小官,便爭相恐後地抓緊了機會灌他烈酒。
到文帝離開,懷陌腳下已經虛浮。
小黑進門時,懷陌舉了酒杯,正要一飲而盡,他快步走到懷陌身旁,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當即,懷陌握著酒杯的手上青筋暴出,隱隱發抖。
他臉上是強忍下的不動聲色,然而雙目之中如繁星的光彩早已經出賣了他。
就如此僵著,半晌,懷陌緩緩轉頭,看向小黑,嗓音竟至發顫,「真的?」
小黑雙目沉靜,鄭重點頭,「千真萬確。」
懷陌得到小黑保證,眼中光彩迅速斂下,轉而,眼底一抹暗色,他仰頭,將手中烈酒一飲而盡。
在場賓客注意力都在他的酒杯之上,卻不見他垂落的左手,在袖中猛然施了內力。
酒入口中,左肩傷口頓時崩裂。
「砰!」
酒杯忽然碎地,嘈雜的場面乍然凝下,眾人大驚,卻見原本豪爽的新郎忽然踉蹌幾步,連連後退開去,同手右手緊緊捂住左肩。
眾人慌亂里立刻上前去扶,卻見懷陌手從左肩拿下,掌心里全是鮮血,眾人一懾,凝目望去,只見懷陌身上的大紅蟒袍已經浸染了大片殷紅。
遠處的復澤薄秦一見事態不對,慌忙上前,排開眾人,見懷陌傷口裂開,兩人迅速交換了個眼色。
復澤對眾人道,「春.宵一刻,諸位大人該放過新郎了。薄秦,你送新郎入洞房去,諸位繼續,玩得盡興。」
復澤、薄秦雖是內侍,然而地位不同一般,更何況,如今皇上瑾妃已走,太子沒來、虞王沒來,只有不受盛寵的景王在場,復澤薄秦便幾乎等同于場面里地位最高之人。兩人既然已經發話,眾人自是不敢忤逆,雖然疑惑懷陌為何會受傷,但此刻也是連目光也不敢亂瞟。
復澤話落,原本灌酒灌得瘋的幾人便開始互灌了,場面又恢復了表面上的歡騰。只有景王在角落里自酌著酒,眼風瞥過由兩人攙扶著離去的懷陌。
薄秦與小黑兩人一人一邊扶著懷陌快步離開,就要往主院去,懷陌卻阻止,啞聲道,「不行,新房見血,不祥。送我去書房。」
薄秦小黑相視一眼,也以為然,便點點頭,轉而換了方向。
將懷陌放在書房榻上,薄秦為懷陌把了脈,眉頭頓擰,冷聲問小黑,「丞相大人受我一掌,身受重傷,我讓你回來便立刻為他煎的藥,你可有煎?」
懷陌手捂胸口,「公公不必責怪小黑,今日忙亂,又是酒又是藥的,喝沒喝我自己都忘了。」
薄秦親眼見了今日場面,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讓小黑再去煎藥,自己欲為懷陌療傷,懷陌卻阻止他,「不敢有勞公公,懷陌自己調息便可。只是公主那里,今晚怕是過不去了,還請公公代為解釋。」
「這是自然,丞相大人放心療傷,老奴立刻便去,相信公主識大體,必能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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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陌點點頭,薄秦剛剛離開,小黑便閃身回到書房。
懷陌一改方才虛弱的樣子,坐直身子,淡聲命令道,「立刻去找個暗衛,易容成我的樣子躺在這里,你守在外面,應付復澤薄秦。」
小黑猶疑,「爺,還是喝了藥再……」
懷陌不耐,冷聲打斷,「出去!」
小黑無奈,只得忍下未說完的勸告,離開。
懷陌立刻月兌下大紅蟒袍,只見左肩處傷口血肉模糊,鮮血直流,他自己封了周遭幾處大穴,血稍微止住,他又隨意拿來一張帕子擦去血漬,隨手包了包,便不再管,立刻換上一身白袍。
剛剛料理妥當,門外傳來敲門聲響,他沉聲道,「進來。」
進門的兩人,便是小黑和「新郎」,懷陌看了看那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一張臉,點了點頭,眨眼,從窗戶離開。
薄秦再回來時,「懷陌」已經躺在床上睡下,小黑守在一旁。
薄秦遠遠對「懷陌」道,「公主一片心意,原想要親自過來探望,老奴已經勸住,公主又命老奴送來南詔皇室秘制的金瘡藥。丞相大人,公主一片心意……」
「放下吧。」
床上,「懷陌」淡聲道,聲音有些無力,卻是他一貫的冷然。
薄秦將藥瓶交給小黑,又道,「丞相大人好生將養,老奴現在去大廳與復澤招待賓客,有事大人使小黑來喚老奴便是。」
「嗯。」床上,「懷陌」點了點頭。
同一時間,西樓。
沉醉坐在花月如房中,花月如緊緊抓著她的手,表情藏也藏不住激動,仿佛生怕她這手一松,沉醉就會真如傳言,香消玉殞似的。
沉醉道,「不怕如姐見笑,我如今得罪了厲害的人物,必須要盡快逃出京城,正是用錢之際……」
「我懂,」如姐不待沉醉說完,便爽快道,「你過去兩年在西樓攢下的錢我都為你收著,備好了,只等你來拿。」
如姐說完,起身到了內室,不多時出來,手上便拿了個不大卻絕對不小的匣子,放到沉醉面前。
沉醉打開,只見滿滿一個匣子里全是金子,竟是普通百姓一輩子也掙不到的數目,頓時臉色微變,看向花月如,「如姐,這……太多了。」
花月如微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在西樓兩年,你我除了是主雇,更是姐妹,你又信任我,將錢財都放在我這里,我只當你是借給我的,便給你添了點小利息進去。如姐也不是多大方的人,這再多,可就沒有了。」
花月如說著,又將匣子合上,上了鎖,將鑰匙放到沉醉手里,「錢都是小事,只是沉醉,你確定你真的要走嗎?你一個弱女子,既然得罪了人,不如就留在這里,這里至少是你的家啊。」
沉醉緩緩搖頭,「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我得罪那人對我極為熟悉,雖然我易了容,卻連你也能一眼認出我來,更何況是他?但若我離開,他熟悉我,他派出去找我的人卻未必熟悉,我逃月兌的機會反而大。」
花月如頓了頓,抓著沉醉的手,「真的要走嗎?你不如就在這里,如姐在這京城也算小有本事,能保護你……」
「不,」沉醉堅定地搖頭,「我若留下,反而連累了你。」
沉醉說著,頓了頓,「只是有一事,還需勞煩如姐。」
「你說。」
「我走之後,請如姐幫我去看看我娘,我如今不能見到她,只怕她听信了謠言……如姐對我的恩情,若有朝一日,我能安然回京,必定一一償還。」
「沉醉……」花月如抓著沉醉的手越緊,「你娘那里我會親自去,但是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紅久一直在一旁安靜看著,這時忍不住埋怨,「如姐,你好嗦啊,沉醉若是能留自然就留下了,誰還願意背井離鄉去逃命?」
沉醉低斥,「紅久!」
花月如笑了笑,「是啊,看我年紀大了,人也嘮叨了。」
「如姐別這麼說,是紅久不懂事,口沒遮攔。」
「沒關系,既然你執意要走,那我也不留你了。只是現在天色已晚,你和紅久兩人上路也不安全,我立刻讓想想為你安排房間,你歇一晚,明日再走。」花月如說著,往外看了看,看不到花想想,忍不住低罵,「這個想想,讓她去沏茶她去到現在還沒回來,指不定哪里偷懶去了!」
花月如話剛剛落,卻從門外傳來一聲嬌俏,「如姐莫急,來了。」
花想想為三人上了茶,花月如執起茶杯,對沉醉道,「沉醉、紅久,如姐此生最怕離別,明日我就不送你們了。你們與我一場情誼,這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如姐以茶代酒,祝沉醉你往後幸福,紅久你……保持這麼開心就好。」
沉醉眼眶也有些酸,點了點頭,跟著端起茶杯。
只是鼻間聞到那縷茶香,沉醉臉色頓時大變。
紅久已經咕嚕咕嚕開始往下喝了。
沉醉一急,劈手就打落紅久手中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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