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戰斗規模並不大,只不過戰線拉得長一些,百十多人打掃戰場,用不了一柱香的工夫。
最後一個回來的是李老三,他追出去最遠,有七八里的距離。
老團子的尸體橫放在他的馬背上,李老三騎著馬,手牽韁繩,一路小跑來到隊伍前。
跳下馬,將韁繩往馬脖子上一搭,從懷里掏出一包東西,順手扔在了鋪在地面的一件衣衫上。
此時,那件衣衫之上,已經放了一堆銀兩、制錢等物,這些都是從流寇身上搜出來的戰利品。
羅剛制定的規矩就是如此,戰場繳獲全部充公,而後再行打賞,若有藏私,按數量論責。這些兄弟都知道羅剛執行軍法非常狠,況且事後的打賞並不少,因而都斷了私藏的念頭。
李老三交完戰利品,快步走到羅剛身邊,從懷里掏出了一樣東西遞了上去,「把總,這是從流寇身上搜到的。」
羅剛伸手接過,見是一封書信,信封上並無字跡,他撕開封口仔細看去,卻是羅汝才寫給佔據岢嵐山的賊寇高加計的。
信並不很長,大體是說他們如何勢大,攻了哪些城池,有多少次大敗官軍雲雲。但其中有一句話引起了羅剛的注意。
那句話是︰「望弟早依前約,尋機據岢嵐城,以為響應,再謀進退。」
羅剛冷笑一聲,將信收起。這高加計他也知道一些,此人本是山西人氏,後來做了流寇,因朝廷圍剿力度增大,他便收了岢嵐山上的賊寇,佔山為王。因山上地形復雜,又建有長城,實是易守難攻,參將秦懷義幾次派兵征剿,都鎩羽而歸。此時高加計手下已有人馬一千多人,比之岢嵐州的守備兵馬還多,秦懷義一直嚴密防備,惟恐州城有失。
岢嵐州是一個小州,只領興縣和嵐縣兩地。即便如此,因為高加計的存在,秦懷義對那兩縣的賊寇也是無能為力,自前一次兵敗石樓山後,再也分不出兵力前去圍剿。
從這封書信上看,羅汝才和高加計早就有所往來,只是信件如何在這伙人手中?難道還沒送出去?
書信對于羅剛來說,沒有直接的關系,但並非沒有用處,對某些人有用,也就是對他有用了。
略一沉吟,羅剛嘴角又翹了起來,而後大手一揮,「火銃裝彈,帶上所有東西,出發。」
片刻後,一行人牽上繳獲的馬匹,載著流寇的尸體,帶上兵器等物,浩浩蕩蕩向前所進發。
流寇所乘的戰馬無一走失,俱被羅剛的人收攏回來,凡能走路的都被羅剛帶走了。其余在火銃發射時死掉或無法活動的馬匹則被丟棄,估計路過的百姓自會宰殺吃肉,肯定不會浪費掉。
一路行進,速度比先前慢了許多,將近鎮西衛前所的時候,一小隊人馬從寨門中魚貫而出,直向羅剛這邊馳來。
羅剛抬手止住隊伍,靜待來人。
來的這隊人馬約有四五十人,清一色大明軍衣,臨近羅剛的隊伍時,對方停了下來。
此時羅剛已經看清,為首之人大約四十多歲年紀,頭戴官帽,身著官服,補子上繡著一只大熊,正五品的官階。其身後,也有幾人穿著官服,看其品秩不過是六七品之流。
羅剛此時已經猜出了為首那名正五品官員定是前所的千戶賀正勛。後邊那幾名官員也就是個百戶、總旗之類的人物。
衛所的官軍稱為衛軍,受五軍都督府轄制。而各地守備軍則是地方軍,也稱為戰軍,受兵部轄制。但兵部的職權並不只在于戰軍,衛所官員的升調和任免,兵部也有話語權。如今衛所廢弛,軍墾多變為農墾,軍力大為削弱,因而千戶一職也大大的減低了含金量。
雖然衛所的千戶與一城守備品秩相當,卻沒有守備受朝廷的重視程度高。然而,按大明律,無論文武,品秩低者見到品秩高者須以禮參見,否則便為逾制。
可是,羅剛雖認出了來人,卻依然端坐馬上打量著對方,並沒有上前參見。
雙方隔著一段距離,就那樣互相打量著,或者說對峙著,誰都沒有任何動作。這就如同一場較量,羅剛要的就是在這場較量中佔據上風。
半晌之後,衛所那邊終于挺不住了,出來一人,打馬向羅剛這邊馳來。
「對面領軍者何人?」
羅剛朗聲道,「正是本將。」
那人其實早已從軍衣上看出了羅剛是主將,聞言便厲聲喝道,「一個小小的協總,行兵不掌旗號,見了千總大人不以禮參拜,你可知罪?」
「哼」
羅剛冷哼一聲道,「你是何人?」
「我乃千戶大人屬下小旗于是成。」
「小旗官秩幾品?」羅剛喝問。
「小旗雖不算什麼官,我這是代我家千戶大人前來問話。」于是成脖子一挺,強硬地說道。
羅剛再次哼了一聲,喝道,「一個不入流的小旗,也敢同本將如此講話,你可知罪?」
「大膽,在我家千戶大人的地盤也敢放肆?」于是成囂張地喊道。
「沒有規矩的東西,給我掌嘴!」
隨著羅剛的喝聲,李老三一催坐騎,瞬息間沖到于是成身前,單手抓住他的脖領子,提離馬背, 里啪啦地打了幾個耳光,扔落在地上。
衛所的人馬見此情景,呼啦一聲沖了上來,停在于是成的身前,有兩名軍士上前將他攙了起來。
李老三的幾巴掌雖未用盡全力,卻也是下手很重,于是成的口中已是鮮血噴涌,狼狽不堪。
「你們是何人,敢如此放肆,毆打本衛官員?」千戶賀正勛沉聲喝問。
羅剛拱手道,「這位大人是?」
「本官鎮西衛前所千戶,你是何人?」
「原來是賀千戶」羅剛微微一笑,隨便拱了拱手道,「我是興縣的把總羅剛」
羅剛報出真名實姓並非一時失言,而是有著他自己的考慮,對那姓曹的小姑娘也同樣如此。
因為戰軍與衛軍不同,兩地相距也遠,素少往來,羅剛估計賀正勛未必知道興縣有幾位把總。即便認得,也未必都一一知道名姓。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賀正勛都知道,羅剛也想好了說辭,大不了就說他是新擢升上來的。只要糊弄過這一時,以後就算對方查出來也無所謂了。
「呃,興縣的人!」賀正勛又打量了羅剛幾眼,雖然看到羅剛所報官職與軍衣不符,卻未多問,只是淡淡的說道,「羅把總因何打了我的人?」
「哼,這姓于的小旗沒有規矩,出言不遜,膽敢對本將吆五喝六,大人您說該打還是不該打?」
羅剛回道,從對方的表情上看,果然並沒有懷疑他的身份。
「大人,一個小小的把總也敢在這里耀武揚威,不把大人放在眼里,卑職看不下去,才呵斥了幾句。」于是成手捂腮幫子說道。
「于小旗,你且退下,好生將養。」賀正勛掃了他一眼道。
于是成不敢多說,應了一聲,退到了後面。
賀正勛眉毛微挑,看了看羅剛,面無表情說道,「羅把總行事果斷,果有大將風範,如此年輕便已官居把總,不知是世襲還是積功,若是積功而得,來日前程必不可限量!」
羅剛聞言,心中了然,賀正勛這是要探他的底兒,怕他有什麼後台,所以才如此隱忍。
微微一笑,羅剛說道,「羅某因何當上了把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羅剛就要升官了,至于升到多大,我現在也不知道。不過,賀千戶,你認為我年少猖狂也好,說我小人得志也好,我敢教訓這個不知道尊卑的家伙卻是有原因的,難道大人不想知道?」
「哦,且說說是何原因!」
「哈哈哈,我升官之日,恐怕便是賀千戶倒霉之時。恐怕有一件事情你還不知道吧?」羅剛哈哈一笑說道。
羅剛越表現得張狂,賀正勛越是心中沒底,他可不相信一個把總會無緣無故地來找正五品千戶的麻煩。
他盯著羅剛看了片刻,才故做鎮靜地說道,「願聞其詳。」
「賀大人可曾听說流寇犯境?」
賀正勛點了點頭,道,「本官方才得報,正準備帶軍圍剿。」
羅剛心里有些不屑,這位賀千戶撒謊都不打草稿。雖然大明千戶所額定軍戶一千一百二十人,但如今軍戶流失嚴重,賀正勛所掌管的前所中只剩軍戶二百多人,軍士不過八十人。就憑他這點兵力,又帶出了這麼點兒人馬,哪有一絲剿賊的意思。
只是他並未說破,而是繼續說道,「剿殺流寇的事就不必勞動賀千戶大駕了,羅某適逢其會,已經順手把他們剿了而已,九十八名賊人無一漏網。」
「羅把總說笑了。」賀正勛掃了一眼後面的馬隊,陰沉一笑,「把總帶兵額數不過二百人,如今看你所剩人馬也就剛剛過百,只憑百十人傷亡就剿殺近百流寇,恐怕此事難以令人信服。要知道,如今流寇不比前幾年,其中多有叛卒與嘩軍,騎軍者大多為流寇精銳,本官這點還是非常清楚的。」
「哈哈哈」這次輪到羅剛發笑了,「賀千戶,你這是推己及人啊,你以為羅某的兵馬也如你的衛兵一樣不堪一擊?實話告訴你,羅某的人不過有兩人輕傷而已,若說戰死,一個都沒有。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賀千戶可知流寇因何而來?」
賀正勛疑惑地看了羅剛一眼,又看看後邊馱在馬背上的眾多尸體,沉吟片刻,緩緩道,「羅把總且道來」
「流寇所圖非同小可,節制山、陝兩軍的曹督有一千金,流寇便是為她而來,曹督的護送親軍全部戰死,曹小姐她」
「曹督府上在大同,曹小姐因何到了此處?」
「那你去問曹督好了!」
「曹小姐怎樣了?」賀正勛急問。
羅剛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暗中觀察著賀正勛的反應。雖說衛軍歸五軍都督府轄制,但皇上有旨,曹文詔總督山、陝諸軍,衛軍也在其中。曹小姐在賀正勛的轄區遭到流寇追殺,他不急才怪呢!
果然,賀正勛緊盯著自己,等待著答案,已沒了先前的鎮定。
「唉,曹小姐驚嚇過度,當場暈死過去,幸虧羅某趕到,將她救下。如今曹小姐已被秦參將接走,估計現在已經派人給曹督的親軍收尸去了。」羅剛賣了片刻關子,才緩緩說道。
賀正勛聞言,臉色稍微好了些,他立即對旁邊一人輕聲吩咐幾句,那人當即拍馬向羅剛的來路飛馳而去。
羅剛心中暗笑,這老狐狸還不放心啊,待賀正勛回過身來,他又說道,「賀千戶,羅某救下了曹小姐,來日擢升高位已無懸念。不過,賀千戶可就危險了,曹小姐在你的地盤遭到流寇追殺,你卻未出一兵一卒相救,曹小姐險些身隕,督台大人的親兵戰死甚眾,以後的事,哈哈哈」
賀正勛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似是甄別羅剛所言真偽,也似思量羅剛的未盡之言。
羅剛趁熱打鐵道,「其實嘛,這也沒什麼。羅某前來給賀千戶雪中送炭,卻被一個小旗肆意斥責,千戶大人你說,我該怒還是不該怒?」
「呵呵,羅把總,于小旗目無尊卑,實屬咎由自取。本官也已斥責,羅把總切莫介懷,不知羅把總所說的雪中送炭是說?」賀正勛換上了一副笑臉說道。
「其實嘛,救人之功已然居功至偉,至于殺了多少流寇卻在其次。五十與一百沒什麼區別!」
「你的意思是?」賀正勛試探著問道。
「呵呵,賀大人久經宦海,心中自能謀劃千秋,下官又何必明言!不過,賀千總也別把羅某當好人,我可是無利不起早啊!」羅剛微笑道。
賀正勛眼楮眨了幾下,也笑了起來,「羅賢弟,你遠來是客,豈能在此講話,請到府上奉茶詳談。」
羅剛還以一笑,「如此就打擾大人了!」
說完,他回身下令道,「隨本將進寨,將行動不便的馬匹全部宰殺,分與寨中軍戶。」
「這羅賢弟,私殺馬匹可是犯律之事,賢弟還是謹慎為之!」賀正勛勸道。
羅剛自然知道此事,《大明會典》中明文規定,凡私殺牛馬者,視其輕重,予以笞刑或充軍。
他這樣做自然是有意而為之,于是他微微一笑道,「賀兄,這些都是死馬,不是嗎?哈哈」
賀正勛當即會意,「死馬,死馬,哈哈哈。」
笑了幾聲,他回頭吩咐道,「立即通傳諸軍戶,就說本官與興縣羅把總共同剿滅犯境流寇,得死馬數匹,特犒賞諸人。」
回過頭來,他滿臉帶笑,「羅賢弟,請」
「賀兄,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