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天色已是未牌時分。
鎮西衛前所破爛的寨門,在兩名軍士的用力推動下緩緩打開,刺耳的噪音中,一隊人馬緩緩行了出來。
這隊人馬正是羅剛所率的兄弟,不過,與進寨時不同,流寇的尸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九輛馬車。
車馬的最後,羅剛與賀正勛一路並轡而行,談笑風生。
「羅賢弟,為兄祝你早日擢升,若賢弟飛黃騰達之時,切莫忘了為兄啊!」
「那是自然,羅某最是重義氣,以後少不得再來叨擾。」
「為兄定然掃榻以待,若不是賢弟軍務在身,為兄真想與賢弟挑燈夜談,多聚一些時候。」
「賀兄客氣了,若得空閑也請到興縣小聚,小弟把城里最紅的小桃紅叫來助興!」
「哈哈哈」
說笑了幾句,羅剛勸退了賀正勛,催軍啟程。
望著遠去的隊伍,良久之後,賀正勛拂袖而去。
人馬行出五六里之後,眾兄弟紛紛轉換了話題,從追殺流寇的事情,變成了前所里看到的奇事。
還有一些人湊到李老三身邊,七嘴八舌地詢問著。
因為羅剛與賀正勛在千戶府中交談之後,再出來時,那些賊寇的尸體便換回來了兩千兩銀子,還有六車東西。九輛馬車中,有三輛是把總與馮林、李全虎的家眷。
除了李老三,沒有人知道羅把總到底與人家千戶大人說了什麼。因為羅剛只帶了他一人進了千戶府。這讓他們充滿了好奇,之前羅剛讓他們帶上那些尸體時,他們還有些不解,直至此時才如夢方醒。
把總賣尸體並不是第一次了,可是他們就是好奇,把總用了什麼辦法賣出了這麼好的價錢。
兩千兩銀子啊,他娘的,一名流寇的首級,朝廷給的賞銀最多是五兩。還不一定是現銀,就算是現銀,被上官層層克扣之後,到手中時指不定能剩下多少。
可是把總硬是賣出了兩千兩銀子的天價,上哪說理去!
只是他們卻不知道,這些銀子,只是羅剛用一半尸體換回來的,另一半,自然是掛在了馬駿的名下。
這還不算,那兩千兩銀子不過是羅剛捎帶給弄回來的,羅把總真正想要的東西卻在那六輛車上。這一點,即便李老三也沒能看穿羅把總的最終意圖。
石樓山上的鐵匠越來越多,但卻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這些鐵匠來時雖然帶著一些打鐵制器的工具。但那些工具大多普通簡陋,若打個鏟子、鋤頭之類的農具毫無問題。
但要打制火器,卻少有合手的工具,總之就是缺少專業的東西。這種情況下,除非先打制專業工具,或者直接用簡陋的工具打制火器。兩個辦法都很費時、費力。
而專門打制火器的專業工具,有兩個地方可以找到,一個是兵仗局,一個是軍器局。
兵仗局設在京師,由宦官把持,屬于明八局之一。以羅剛現在的勢力,想從兵仗局弄到專業工具,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而軍器局則不同,不但北京和舊都南京有,各地的都司衛所也有。設在衛所的軍器局屬工部轄制,由衛所出人出料,每年按工部所定數額打制兵器和火器,上交朝廷。
趕巧的是,鎮西衛也設有軍器局,而這個軍器局就設在賀正勛掌管的前所。
只是這個軍器局已于天啟七年,崇禎皇帝登級之後撤消了。但局中所有的工具卻沒有運走,堆在前所軍器局破舊的庫房內。
羅剛搜集到的各種信息中,便有相關的內容。本來他正準備想辦法把這些工具拿到手,想不到機緣巧合,輕輕松松地就把這事辦了。
前所的軍器局鼎盛之時,足有三百多匠人同時打制軍器。拋除散失的部分,再除掉部分打制冷兵器的工具,羅剛粗略估算,這六車工具,足夠一百多名鐵匠同時使用。
這一次出兵,可以說是功德圓滿,滿載而歸。
可是羅剛行在軍中,卻沒有想象中的興奮。他眉頭微鎖,不時地拿眼角的余光掃向李全虎。
羅剛注意到,與李全虎相見之時,虎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少了幾分相逢的喜悅。
在寨子中這樣還可理解,可是出了寨子也同樣如此,就令人疑惑了。羅剛把他叫到跟前,虎子言辭閃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只簡單地說了來回經過,然後便回到了那三輛拉著家眷的蓬車前,擺明了不給羅剛詢問的機會。
以羅剛敏銳的嗅覺,他意識到,其中一定有事。
隊伍行出了十余里,看看離寨子遠了,羅剛下令停止前進,就地休息。
策馬來到篷車前,羅剛翻身下馬,蓬車的簾正掀開一道小縫,一張熟悉的面孔正湊在小縫間向他凝望。
這張面孔熟得不能再熟了,那是一張蒼老的婦人的面孔,渾濁的雙眼濕潤著,淚水漫過粗糙的雙頰。記憶中,這張面孔無數次出現,牽連著扯不斷的親情。
「娘,剛兒來接您和爹了。」羅剛哽咽著說道。在寨子里,他並未過去拜見,也讓李全虎通知兩位老人,不要在寨子相認。
「好,剛兒,娘很好,你在外邊受苦了啊!」一說話,羅剛的娘又是眼淚汪汪。
「爹呢?」羅剛沒有多說,喊了一句,跳上車,鑽進車蓬。半晌之後,他臉色鐵青地鑽了出來。
答案找到了,果然是自己的家人出事了,難怪李全虎表現出那副樣子。
經過詢問,原來前一段時間,大同地震,以靈丘一帶最重,平虜衛稍輕。但羅家的土屋年久失修,在地震中塌了半邊,羅剛的老爹變賣了家中僅有的一點財物,簡單修理了一下,總算有個遮擋風雨的地方。
不料井坪千戶所的千戶婁希堯卻派人催交舊餉,羅家一時哪里拿得出。那幫惡人卻是一再催逼,毫不容情,羅剛的老父請求寬限,對方不允,最後竟然動手打得老人家臥床不起。
听到這個消息,羅剛當時勃然大怒。看到羅剛如今統率這麼多的人馬,兩位老人既歡喜又是擔憂,他們擔心羅剛一時沖動,帶軍殺回大同報仇。李全虎去接三家家眷時只說他們從軍之後有了穩定的居所,接家人過去享福,並未說出真實情況。因而羅剛的爹娘不知道兒子現在的身份,若真殺回大同,形如造反,老人心中大為擔心,于是極力勸阻。
「婁希堯,你死定了!」
羅剛在心里已經給他判了死刑,不但要他死,還要讓他死得很慘。
他的記憶中,與婁希堯之間的仇恨,絕不只這一件事情。羅家地位卑賤,在井坪千戶所飽受欺凌,欺壓過羅家的官吏又何止婁希堯一人。此仇必報,天不報人報,等他容出空來必回大同索債。
因而,羅剛表面上听從了兩位老人的勸阻,並好言安慰了二老一番。听爹娘說,井坪千戶所的其他軍戶也都在催逼舊餉之列,也有官吏到馮家和李家去了,只不過兩家還有些破爛東西,被人強行拿走,才免了一頓打。
老人挨打之時,馮、李兩家都有人在場,懾于對方的凶暴,沒敢上前阻攔。
羅剛听完之後自然明白了李全虎的心情,這也怪不得他的家人,井坪千戶所的軍戶,大都相熟,誰又願意平白惹禍上身呢?
相繼探望完馮林和李全虎的家人之後,羅剛寬慰了虎子一番,解去他的心結,而後率領人馬趕回石樓山,派郎中給老父醫治傷勢。
第二天一早,羅剛在聚義廳中召見了馮林、趙繼海、方九山、楚向東、龔萬全等五位主事。
了解完各地最新的進展之後,他下達了新的指示。
時日雖短,這幾人都黑瘦了許多,可以想象各自一大攤子事務必然極為勞累,甚至晝夜不得清閑。
但這五人都精神飽滿,言談舉止之間與先前相比,長進頗多。
羅剛對他們勉慰了一番,每人發下了二十兩賞銀,不但他們,所有在外的兄弟皆有不同程度的打賞。
羅剛特意讓馮林在山中多留半日,陪陪家人。但馮林知道方才羅剛所布置的任務耽擱不得,便去看了老父、老母和兄弟一眼,又匆匆離山返回了李家集。
在山上忙了半日,下午時,羅剛在石樓山下接見了興縣守備馬駿。
這次接到羅剛的書信,馬駿一點脾氣都沒有了,乖乖地打馬過來。
看到馬駿風塵僕僕的模樣,羅剛笑了,「馬兄,又讓你辛苦了。不過,這次找馬兄可是一件好事。」
「好事?」
馬駿可不相信羅剛找他能有什麼好事,這家伙說十句話,能有一句是真的就不錯了。他不敢不來,卻是心里加了十二分小心。
「當然是好事,而且是三件好事。」羅剛微笑道,「三件送給馬兄的大功!」
「什麼大功?」
「兄弟到鎮西衛散步,遇到了九十八個羅汝才的老營人馬,順手把他們全宰了,這份功勞一半賣給了賀正勛,一半留給了馬兄。九十八個正宗流寇啊,可不是普通土賊可比,其中還有羅汝才的兩個心月復頭領,馬兄,你說這份功勞大不大?」
「什麼?九十八個流寇?」
馬駿一時難以相信,這郭興殺賊怎麼和切大白菜一樣?
「不錯,兄弟沒必要謊言相欺,流寇的尸身都在鎮西衛放著呢,馬兄一問便知。」
馬駿試探著問道,「郭老弟,你有什麼條件?」
羅剛搖了搖頭,「這個功勞,不要條件,白送的。賀正勛買了一半賊尸,給價兩千兩,對馬兄,我分文不收。馬兄可以隨時去找賀正勛,聯名具折請功。」
馬駿想了想問道,「郭兄弟所說的另兩件功勞呢?」
羅剛將那封繳獲的書信遞了過去,「這是從流寇身上所得,你看看,算不算上一件大功?」
馬駿立刻打開書信仔細觀看,很快,他凝重地抬起頭來,「郭老弟,這封信」
「送給馬兄,不要任何交換條件。」
「真的?」
羅剛微笑道,「不錯,白送的。」
「為兄多謝郭兄弟了,這封信比賊尸更為重要!」
「些許小事而已,第三件功勞,兄弟我遇見賊寇時,剛好眾賊在追殺一隊官軍。那隊官軍正是曹督的親軍,隊中剛好有一人,正是曹督的千金。當時所有的親軍都已戰死,曹小姐危在旦夕,剛好我就趕上了,順手就把她救了!」羅剛微笑道。
「這這此事當真?」
「當然,馬兄若不信,可去岢覽城一辨真偽,估計秦參將正誠惶誠恐地給曹小姐壓驚呢!」
羅剛一口咬實了曹小姐的身份,的確是有著把握的。從種種跡象來看,能在山西軍中如走平地的曹姓人物非曹文詔莫屬。而曹文詔的家在大同懷仁,距井坪所不過三百多里。曹文詔名震大同乃至山、陝,已成為百姓談論的焦點。羅剛便知道曹文詔有一女兒,年齡正與那女子對應,因而他便把二人聯系到了一起。
在前所,賀正勛派出去那人返回之後,才不再和他東扯西扯,而是立刻接受了他要的價碼。
由此,羅剛更加確定,賀正勛定是已經核實無誤。
听羅剛如此說,馬駿心中已是信了幾分,對方沒有理由在此事上說謊。想了想,他說道,「若真如此,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勞啊。對朝廷來說,這並不算什麼。可是對曹督來說,這份功勞無以倫比啊!」
「正是,這件功勞也送給了馬兄。當時曹小姐問小弟是何處人馬時,小弟便報出了是馬兄麾下的把總。那曹小姐當時便說了,定當稟明曹督,給你我二人予以擢升!馬兄啊,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這郭兄弟,你真是這麼報的名號?」馬駿吃驚道。
「就是那麼說的,一點沒錯!」
「郭兄弟,你可害死為兄了,守備官兵都有籍可考,並非你空口說一句是了就成的。此事豈能瞞過秦參將和曹督?」
羅剛擺手道,「馬兄,這正是兄弟的一個條件。馬兄你想啊,如能謀得一官半職,我還在山上混什麼啊?小弟已經思慮周全,小弟就是馬兄手下的民勇把總,這民勇不領朝廷軍餉,也只在馬兄這里備案。從今天開始,小弟就是馬兄守備軍中一員,一切手續馬兄還不是舉手之勞。」
「這能行嗎?」馬駿猶豫道。
羅剛臉色沉了下來,「馬兄,行不行你應該比我心中有數。小弟已經把名號告與曹小姐,如馬兄請功的折子上沒有小弟的名姓,曹督定會認為馬兄大功獨佔,其結果可想而知。即便馬兄不上折子,曹督定會認為馬兄壓制下屬,不予小弟敘功,若派人下來緝查,那麼種種事情便大白于天下了!」
馬駿知道若不按羅剛所說的辦理,就算曹文詔不找他麻煩,羅剛也不會放過他。這事是冒了一點險,但所得利益無疑是巨大的,若成了,就攀上了曹文詔這棵大樹。若不成,大不了還當自己的守備而已。
想清了這點,他問道,「郭兄弟,就按你說的辦,只是籍案上該如何報備?」
「大同平虜衛井坪千戶所,軍戶子弟羅剛。」
「羅兄弟啊,知道你的真名還真不容易啊!」馬駿苦笑道。
羅剛既已把家人接來,便不再有什麼顧忌,真名說出來也無所謂。聞言,他笑道,「馬兄,你我豈是計較虛名之人,所圖還不是真金白銀,高官厚祿。自咱兄弟相識,馬兄的功勞是一件接一件往上報,可曾受過牽連?日後,咱兄弟還得互相扶持,不然,兄弟可不願馬兄萬劫不復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馬駿連連說道,此時他已說不清,心里到底是個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