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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從汨羅江的河洲騎著自行車回來的時候,天空中掛著一彎新月。一縷雲絲像一個飄忽的白紗巾纏繞著彎彎的月兒,如夢如幻般。星星點綴著,在藍碧的夜空,像一顆顆閃亮的珍珠般,也跟隨著自行車的車輪一起飛奔。
阿意和阿娟都沒有說話,在美的夜晚,在詩一般的意境中,也許只有沉默才是兩顆年輕的心踫撞的火花最好的看客。阿娟騎著自行車跑在前面,阿意便不緊不慢地跟著,與她保持著一個車身的距離,一下,他與她就從清新的城外奔跑到城市的街燈下。城市里最多就是奔馳的汽車與它們鳴叫的汽笛聲了,然後是三三兩兩成群結隊擁擠在人行道上店鋪里的人群。只有自行車,倒是城市一道特別的風景。兩個愜意的人兒,騎著自行車在擁擠而喧鬧的城市的街道上奔跑著,什麼話也不說,就默默地相守著奔跑,也許除了當事人,誰也感受不到這種幸福的心情了。
自行車在屈原橋上停了下來。先是阿娟優雅地從自行車上跨下來,把自行車停在人行道邊,然後靠在橋邊的欄桿,望著從橋下穿過的鐵軌。阿意也停下去自行車,靠著阿娟一起站著,也望著從橋下穿過的鐵軌。
一輛列車從橋下呼嘯而過,轟隆隆地向遠方呼嘯而去。阿娟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遠去的列車,有點痴戀,有點想往。
阿娟自言自語︰「什麼時候,我也能跟隨列車去流浪?」
阿娟是沒有想到的,自從她從美術學院學成之後,她立志是要當一個小畫家的。她也不是沒想過能成名成家成為一流的畫家,但是她還是個實在的女孩,她從來沒有去畫過空中樓閣,也沒有去憧憬過海市蜃樓,她就想著跳踏踏實實地跟隨著自己的夢想,去努力,去奮斗。
但事與願為。她從美術學院回來,在父母的安排下,在市一中當了一名普通的美術教師。她給那些站著比她還高還大的高中生上美術課,跟她們講凡高,講比加索,講張大千,他們卻在課桌上給她畫肖像,還在她的肖像旁邊加上一個煽情的簽名︰美麗的美術老師,我的夢中情人。
阿娟也帶特長生。市一中的美術特長生有從市里各所初中特招而來美術尖子生,也有听從有權有勢的父母的安排以美術中籌碼來謀取升學的途徑的那些紈褲子弟,有辛辛苦苦從鄉下通過考試而考到這所學校的農村孩子,也有在各類比賽中出類拔萃的有生天分的城里孩子。她給他們上課,那些從鄉下來的孩子特別勤奮特別認真,但他們的基礎往往比在城里經過若干年培訓的城里孩子要相對差一點,他們的畫是規規矩矩的臨摹,也少了城里孩子的靈動與創意。她經常帶他們去野外寫生。她帶著三五個與她一般高還有比她高了許多的大孩子去桃花林里,去汨羅江邊,去玉笥山上,在開曠的地方支起畫板,然後她走過去看大孩子們調色,著墨,構圖,不時去指點他們,然後在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畫板上還是空空如也的。
有段時間里,阿娟還真的痴心于自己的工作,看著她的學生的名字在高考錄取公布欄里高中紅榜,心里還有一種莫名的自豪與興奮。但當她疲憊歸來,坐在自己家里的畫室里,呆呆地望著那些石膏像時,她覺得自己的腦袋里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她突然覺得,自己丟失了什麼了?但究竟丟失了什麼,她是那麼的恍惚,一時也說不清楚。
阿娟覺得,也許學校的生活真的不適應她了,她也許就應該成為一個小畫家,或者說應該成為一個自由職業者。她把這個想法跟父母說了,遭到父母的極力反對。父親說,她的這門工作是你憑著在教育單位的領導崗位上三十年積累下來的人情換來的,是一門無緣高尚的職業,也是在這個小城里有著不錯的收入保障讓許多從大學剛畢業的學生夢寐以求的職業,她不能就這麼輕意地浪費它。
但她還是向校長提交了辭呈。校長是父親的老部下,更恰當地說他之所以能成為這小城里一等一的學校的校長完全是靠父親的提攜的。校長因此充分貫徹老領導的意圖,先是好言好語地勸告她,說她是學校夢寐以求的美術專業教師(事實上也是如此),然後說她的辭呈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最後是干脆回避她的死纏亂打,讓她終日見不到他的人影。
在這一點兒上阿娟很倔。校長不是不同意麼?他不也只是有拒絕的權力,可他沒有支配我阿娟的人生的權力呀。因此,她干脆也就把校長回給她的辭呈從門縫里塞進校長辦公室,給他一個禮貌的人情,然後就再也沒有再走進學校的大門。
回家了,阿娟不敢見她的父母,于是就躲進自己的小畫室里。雖然畫室很小很小,只僅僅能容得下她的一塊畫板,但阿娟卻有了一種了大自然的空曠,有一種在藍天飛翔的心曠神怡的感覺。
她終于走出來了,從父母給她設計的世界里走了出來。雖然她還不知道這是對是錯,但在她的思想中,她陡然覺得自己沒有了一種時時纏繞在她的心頭的禁錮。于是她拿走她的畫筆,畫下了一片寧靜的湖面,一只白鶴沖天而起,在白鶴的頭頂上是一片無垠的藍天,藍天上悠閑地飄浮著白雲。她給這幅畫起了一個很神韻的名字——《飛》,她用一天的時間畫完了這一幅畫,然後把它裝裱好,掛在畫室里對著陽光的最醒目處。
父親氣爆了,但也真的拿她沒辦法。父親是個老教育工作者,對孩子們的個性總是見識得特別多,也知道怎麼來順應他們的個性來開導他們。但父親是知道的,孩子們的個性是不可逆著去扳正的,他在過這類型的失敗的經驗,也曾為此深深地內疚過。
父親根本沒有想過,自己的女兒也給她出了這麼個難題。他在解決這個問題上是慎之又慎的。最後,在愛與責任的權衡中,他選擇了愛,就是不違逆女兒的意願,讓她順應自己的個性,向著畫家的理想去發展。母親怨父親對女兒太過嬌縱,也多次與阿娟私自擔心,但她也像父親一樣妥協了。
阿娟得到了一些自由的日子。阿娟是這樣想的。每天能對著她的小畫室里的一些石膏像和一些不規則的石膏幾何圖體,一張紙一張紙地臨摹,這是十分愜意的事。而真的有一天覺得有點悶了,或者心情有點壓抑,她就背著她的畫板和顏料盒,騎著她的自行車,跑到最美麗的地方,或是一片蔭蔭的草地,或是一片桃花林中,或是在潔白無垠的雪地上,或是怪石嶙峋的山岩邊,她把這些美留在她的畫布上,她把這些美留在她永恆的人生記憶中。
她就是在這種幸福的生活中不期遇上阿意的。
那次海燕從深圳回來,作為她在小城里唯一一個知心的閨中蜜友,她是不可能不和她一起聚聚的。海燕回來的時間緊,就對她說她還要會一個鐵哥們,那麼我們仨一起聚聚羅。這個鐵哥們就是海燕經常在她的耳邊提起的阿意。
阿娟知道阿意就是海燕的鐵哥們,也從海燕經常的言談中知道他是一個性格柔和有點才氣的一個很好的年輕哥們。但阿娟沒有想到,在歐典見到阿意的時候,她就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靜靜地相聚,輕輕地離別,留給她的就是一縷淡淡的憂郁與憂傷,就像是戴望舒《雨巷》中的紫丁香。
阿娟初次讀到一見鐘情這個詞時,就曾經在心中久久地回味著它蘊含的深深的韻味,她在想,這一定是一種酸酸的、甜甜的、像檸檬,又像葡萄的幸福感覺吧。是呀,就是這種感覺!
這些天,她就是在這種幸福的氛圍中徘徊。她想把這種感覺用她的畫筆畫出來,但她無法找到這種意境,也無法用自己拙拙的畫筆完整地來表達這種幸福。因此,她就只能是怔怔地望著她的畫板,痴想著他平靜的微笑,久久地來回味這種酸酸的甜甜的既是檸檬又是葡萄的這種幸福的感覺了。
直到她從創智書城走出來與他在大街上不期而遇,直到她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時給他一個電話,直到他和她騎著自行車到汨羅江邊的湖洲上一起踏青,直到她與他把自行車丟在一邊一起伏在屈原橋的欄桿上一起看著鐵軌上遠去的列車,她才覺得︰我真的戀愛了,我愛上了一個一見鐘情相見恨晚同時也是深愛著我的那個人了。
如今,這個人就陪著她一起伏在屈原橋的欄桿中看遠去的列車了。這遠去的列車,好像是帶著她的一個夢。她不是時常夢想著有一天,她心愛的人帶著她一起去流浪嗎?雖然這僅僅是個勇敢的夢,她還逃不出這座小城,但是如果他能帶著她一起去看盛開的紅杜鵑總是可以的吧。阿娟肯定,阿意一定會帶她去看世界上開得最旺最熱烈的紅杜鵑的。
阿意望著她痴痴的樣子,說︰「阿娟,我們去看韶山的紅杜鵑吧,現在應該是杜鵑花開得最旺最熱烈的時候了。」
阿娟從遙遠的鐵軌的盡頭收回她的目光。她痴痴地望著阿意,她想看清楚︰這個我深愛的人是怎樣來看穿她的心思的。
阿意也在深情地看著她,他的眼楮在說︰我們一起去,明天就出發。
是呀,現在是紅杜鵑開得最旺最熱烈的時候了,我倆,阿娟和阿意,我倆明天就一起去韶山看紅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