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畢身形,唐碧婉喚了季向晚過去選衣料,幾緞真絲薄綢滑涼如水,俱是上品,她選了塊藕荷色的素綢,唐碧婉原是覺著太淺,但在她身前一比,卻是淡得正好,雅韻天成,氣質皎皎,她膚白如雪,襯得住淡雅的衣色,亦不失貴氣。
幾番挑揀,唐碧婉又予她選了兩席亮色的緞子,才是繼續給自己和趙恬安選料,這樣的安排趙恬安本就不樂意,見著季向晚挑完衣料還站在置緞間沒有出去,便是冷道,「你到底是想挑多少料子」。
唐碧婉眉頭微顰,卻見季向晚上前道,「我正是想出去看看,姑母您和恬安小姐繼續選料吧」。
「也好,你且去外間看看罷,杜師傅的這家店看著平凡無奇,其實擺設裝飾都很是講究,我見你也素愛些老傳統的物什,便去與杜師傅聊聊天,听他說些舊事吧」。唐碧婉娓娓道,雖與季向晚相交不久,但其知書達理和不俗的學養給她印象極深,尤是不論新學,還是舊史,季向晚都能講出門道來,她幾次撞見信炎與向晚在花廳坐著談些軍國大事,有時也爭得面紅耳赤,卻看得出彼此惺惺相惜,知己難覓。想信炎是文人學子出身,縱使投身行伍,也算一代儒將,卻是礙于如今地位,左提右防,能交心的摯友並無幾人,如今,尋得如此紅顏,也難怪看著比往日神清氣朗了許多。
季向晚听唐碧婉這般說法,便是輕點蛾眉,悅道,「那定是要仔細瞧瞧」。言罷,回身踏欄出了小間。
唐碧婉說得果真沒錯,這門堂中的擺設諸多古舊,卻不乏古董珍品,櫃台前插用雞毛撢的靛藍瓷瓶乃是清官窯所制,棗木漆櫃上的雕花絹致,雖色有頹敗,但微微細辨,就看得出是出自嵩陵匠人之手。
指尖摩挲,她一路欣然,打量著門堂中的每一處擺設,最後在半廳牆面上掛著的一幅仕女圖前站定,極是訝然的睜大了雙眼。
衣裳勁簡,色彩柔麗,所繪的仕女形象是以豐厚為體,是唐人的畫作風格,可是題字瘦金,乃宋徽宗趙佶初創,想來這仕女圖應是宋元時畫手仿制唐品所繪,但描摹得這般惟妙惟肖,亦屬當世精品。這諸多極品古物置在人來人往的店面,卻也不怕被偷搶,杜師傅當真不是凡家,思及此,她心下油然升起些許敬懷。
杜師傅見她在畫前駐足良久,顯是看出些眉目,難得這樣一個年輕姑娘,對孤品頗有造詣,便道,「這畫是當年我在敬王府裁衣時王爺賞賜的,宋朝吳奇奎仿作的畫品」。
她頷首道,「這畫雖是仿品,但畫風細膩,紗潤古華,人物情態描摹得栩栩如生,且是南宋中期作品,說是今朝稀作,古董佳品,一點都不為過。」
「小姐好才情,來我這里做衣服的女眷還從無一人看出過這些內里」。杜師傅不由嘆道。這番學識和美貌,倒是與曾經譽滿京城的和碩格格有些相仿。
「師傅過獎了,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她自小從父輩那里耳濡目染,對鑒賞古玩亦算有些造詣,但在這位長者面前,不禁覺著是班門弄斧了些。「杜師傅,您廳中擺設諸多珍品,卻也不怕被惡徒覬覦嗎?」
杜師傅笑了笑,語吻中透著滄桑,「現世淺薄,沒有幾人會相信,一家平凡無奇的裁縫鋪里堂而皇之的擺著價值連城的古董。」人生如白駒過隙,彈指間,浮華看盡,徒留唏噓。
她听出異樣的悲涼,那些物什怕是杜師傅對自己命運的嘲諷,這兵荒馬亂、斗轉星移的世道,輕易地改寫了太多人的生命軌跡。
一襲 脆腳步聲從屋外傳來,只見著一身戎裝的年輕兵士快步走來,甫一進門,便沖杜師傅喊道,「杜老板,我來取王小姐前兩日在您這做的旗袍」。語落,便將當日的簽單遞給杜師傅。
杜師傅接過單子,只道,「軍爺稍等片刻,我這就去拿來」。便是轉首對季向晚道,「小姐且先去喝會茶,我一會再回來招待」。
「您去忙,不用顧念我,」她和聲說道,隨著杜師傅的腳步旋過身來,恰是與方才進門的兵士正面相視,那人看著她一愣,隨即越發的瞪大眼楮瞧著她。
不慣被陌生人這般目不轉楮的盯著,黛眉一緊,她斂下眸光,背身向茶廳走去,找到最偏角的一處位置坐下,不經意抬首,那人竟是依舊探著脖子向這邊觀望,她別過臉去,眸中不由添了幾分煩意。
杜師傅從內間取了衣服回來,拿著這件殷紅如血的棗色旗袍,霍然想起這王小姐便是與她容色相近的那名女子,這才隱隱有蹊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