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弄好了她的工具,包裝好鎖入工具箱,使雜役幫她挑回寮屋。
她一露面,就有人靠過來問成績。
顧念搖頭嘆氣,一臉苦相,人家看她這模樣,也知道肯定不好。
「顧大夫,裁判有沒有說是哪里出了紕漏?」
「藥方,病人身體不好,沒發現。」顧念站在屋門口,一副垂頭喪氣樣兒。
其他人見果然如此,尚未比過的心都提了起來,已經比過的倒是開得看,還安慰顧念別再去想了,反正他還年輕,還有很大的潛能,也許兩年後的大比武,他的成績就能往上提高很大一級。
人家這樣一安慰,顧念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醫學堂,更加頭疼起來,她要是去學堂學習了,女兒身就瞞不住了,尤其是她要加強脈術的學習,還有,她總不能生理期的那幾天不上廁所吧。
嗚,只要進了學堂,她的性別秘密就保不住了。
想到這些,顧念的臉色更加悲苦。
旁人以為他還在傷心,安慰了幾句,就讓他一人呆著了。
當天比試結束,二十三號大夫暫時站在了榜首,而且第二名距他很大一截,眾人都在猜,這下後面的人恐怕超不過了。
第七天,二十三號大夫果然紋絲不動。
第八天,僅剩最後五位大夫,前面傳來消息,爭取今天一天比完,最後兩天,遠道而來的大夫們可以在城里好好游覽一番,看看市井百態。
時間在各種緊張不安的氣氛中過去,當天運氣不錯。在醫館即將打烊的時間,來了一位病人,傷勢正好,第三十三號大夫不用等到明天單比一場了。
最後一人比完,七位裁判一起來到大夫們的院里,公布最終的贏家。
是來自外地通城的大夫,也就是那個二十三號大夫。
二十三號大夫在醫館上上下下從掌櫃到小廝的集體注視下,站在裁判們的面前,披上代表頭名的紅綢球,接受大家的歡呼慶賀。
院里涌進來一伙雜役。動作飛快地布置起筵席的場地,四方大桌擺了十幾個,放上大圓桌面,再鋪上桌布。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來回走動要特別當心。別讓凳子給絆了。
頭名贏家和裁判們共坐一桌,宋亦柏敬陪末座,其他人七八個一桌。再加上醫館自己的掌櫃和大夫們,一起都坐在院中痛飲,慶祝金刃傷比武的順利結束。
顧念趕緊先含了兩顆解酒丸,等到酒菜上桌。主桌的人都講完話了,大家都動箸了。同桌的男人們喝起酒來好像不是毒害他們自己的肝髒似的,一杯杯往嘴里倒,就算有解酒丸頂著,顧念也不敢跟他們這樣亂來,飲了一杯就死活不干了,全場就她一人吃飯。
顧念認為,身為金瘍大夫,好酒貪杯不是好事。
吃過飯,天色也暗了,院里院外掛起明亮的燈籠。眾人陸續散場。
回到家里,洗漱完畢,審閱了今天的賬簿。就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爬起來,醫幡插到街門外。街坊們看到,知道顧記醫館又恢復正常營業了,紛紛上門問這幾天比賽的情況,打听頭名是誰,顧大夫排在第幾。
顧念很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己比得不好,沒排上名次,還得加緊學習。
街坊們表示了他們最大度的寬宏大量,安慰顧念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提高自己的醫術水準,有了這次比試,也能看清自己的真實水平,百利無害。
街坊們的安慰,讓顧念感到溫暖,大方地與他們分享一些趣事,然後從街坊們嘴里得到更多趣事,這幾日的晚上,南北巷接待了不少說是顧念大夫介紹來的新客人,這前後的媽媽們都笑得合不攏嘴。
顧念更開心,她往後又得多了多少生意啊。
上午出診了幾趟,中午在家歇午休,玉府街和安堂分號的雜役來送了一封請帖,十八號晚上在京貨莊口有筵席,務必一定要出席。
醫家大比武的最後一頓酒宴,當然要給面子,顧念收下請帖,就去翻她的衣箱,看她還有什麼好衣裳適合出席這樣的場合。
包寄桃得知顧念在家的消息,趁著中午生意開張前,拎了水果點心來看顧念,又調戲了一番才心滿意足地走了,午時還不忘打發伙計來送餐。
十八號那天,晌午過後,顧念又提前打烊,在家里洗頭洗澡,換上香薰過的衣裳,打扮一新,等著時間差不多了,吃了解酒藥,出門赴宴。
京貨莊口大門外,有六名迎客的小廝,院子里也有小廝等著指引路線。
拿著請帖沿中軸線,一路順暢地經過前面幾進院子,到了後頭第四進院子,這是這府院里面積最大的院子,也是以前和現在的主人用來大擺宴席的場所,今晚的晚宴同樣在這里舉行。
天色尚早,院里縱橫交錯地擺滿了大圓桌椅,主人家的桌位在大殿的門口,以正當中的主位主席為中心,向兩端一字排開。
早到的客人們沒幾個坐著的,一眼望去全是人頭,就像黃金周的故宮泰和殿前廣場一樣,只能從服飾上區分,哪些是客人,哪些是僕役。看上去今晚宴請的人數要比上次會仙酒樓的多,這些人來回走動找人聊天,顧念自動自發地奔玉府街分號的那幫人去了。
剛跟分號掌櫃打了個照面,那掌櫃就讓顧念去找宋亦柏,「大公子正找你呢,讓你來了就去找他,要引見長輩給你認識。」
顧念隨意往人群里張望了一下,迅速扭頭,「大公子好像暫時不在哎,等他來了再找他好了。」
掌櫃也四處看了看,是沒看到宋亦柏的身影,也就作罷,指點了顧念他們坐的桌子。讓他隨意。
顧念向桌子模過去,找了個看上去不太容易被人抓到喝酒的位子坐下,雙手撐腮,饒有趣味的觀察著面前走來走去的人群。
看得正起勁呢,突然地右肩上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顧念回頭望去,先看見一身繡蘭花的青地兒紗褶子,仰起頭來,才是宋亦柏的臉。這大公子手里把玩著扇子,臉色不好地看著顧念。
「不是讓你來了就找我嗎?」。不等顧念先開口。宋亦柏先說道。
顧念趕忙站起身,「大公子,先前沒找著您嘛,想著說可能您在哪里忙著呢。」
宋亦柏表情懷疑。
「掌櫃也幫我找了來著,是沒看到您嘛。」顧念趕緊搬出救兵。
宋亦柏臉色和緩了些。像是相信了顧念的理由,不再追究。
「算了。跟我過來,帶你見見幾位長輩。」
顧念只能跟上。「又是哪幾位長輩啊?大夫嗎?」。
「醫學堂的院長和先生們。」
顧念深深壓下拔腿想逃的沖動,跟在宋亦柏身後,往主桌的方向行去。
「大公子,先生們也知道我了啊?」
「嗯。他們都迫不及待想見你呢。」
「哦。那只是隨便聊聊吧?」
宋亦柏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你那麼緊張干什麼?又不會吃了你。」
顧念有些不安地揉揉後頸,「我是覺得進展是不是太快了。」
宋亦柏突然笑了,嘴角從微笑慢慢擴大,他的笑容大一分,顧念的鬼臉就深一分,有那麼一瞬間,顧念覺得宋亦柏就是專門逼人簽契約的惡魔,而自己在惡魔的威逼利誘下,不知不覺上了賊船,然後發現跳板已經抽了一半。想下船已經極難。
顧念的苦臉讓宋亦柏的心情更加的好,他本來就因為今天這宴席上的各種瑣碎事弄得有些焦頭爛額分身乏術,顧念這放在平時絕對會惹他生氣的表現這會兒卻莫名其妙地取悅了他。
宋亦柏手中的扇子輕輕敲在了顧念的額頭上。顧念從對方瞳仁的倒影里,看到自己一張苦逼至極的臉。「我今天很忙,別浪費我時間。」
「哦。」不能再忤逆大公子的意思,顧念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走過主桌,來到旁邊第三、四、五桌,這三桌給了醫學堂的院長和先生們,都是四五十歲以上的年紀,但看上去,平均年齡起碼都奔了五十五,三桌俱是頭發花白或全白的老男人。當中只有一個認識的,就是金刃傷裁判組的那位。
宋亦柏帶著顧念,依著順序,依次見過了院長為首的全部二十多位老先生,他們都是從和安堂大夫的位置上退下來,進入學堂,把自己幾十年的醫術和經驗無私地傳授給年輕人。
這些先生里,多數是本地的,另有四五名是年紀大了,從外地回來的,當中有一位甚至是從京城回來的。怪不得百姓都說京城也有和安堂門生,顧念算是見到活例子了。
顧念老老實實逐一拜禮,轉完了一圈之後,宋亦柏又帶著他回到第四桌,指著桌上坐著的三位老先生,「這三位是我們最好的脈術老師,尤其是這位楊益懷楊先生,他在京城的時候,可是給王公大臣都號過脈開過方的。就看你能得了哪位老師的青眼,指點你的功課。」
顧念深深地給這三位先生鞠躬行禮,但目光卻略略避著楊益懷,不敢與他長時間的對視,甚至期待別被他看上。
再有兩年就花甲之年的楊益懷卻在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顧念,莫名地覺得這孩子合自己眼緣,有一種親切感。
顧念頭都大了,她編自己有先天不足之癥,蒙得過誰,都蒙不過經驗豐富的疾醫,他們的眼楮都跟透視雷達似的,從一個人的臉上,就能看出這人的生活軌跡和習慣,準確把脈。
「這孩子合我眼緣,要是二位沒意見,就我收了吧。」楊益懷開了口,「正好我手上的弟子不多,今年本來就要分新人給我,顧大夫是有基礎的,不是好大的負擔。」
另二位先生沒有意見,他們手上都有明年要出師的弟子,照醫學堂的慣例,本也不會分配新弟子給他們。
顧念簡直欲哭無淚,但還是恭恭敬敬行了拜師禮,听了楊益懷的吩咐,中秋之後,會有人給他送入學通知。到時等驗過了他的真實水平,再來安排他的具體課程。
顧念謝了又謝,落在楊益懷手中,她既安心又忐忑,但這會兒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自欺欺人地想,要不哪天她包袱款款逃跑算了。
這邊一群人正為楊益懷收了新弟子而高興,那邊兩個公子樣兒的少年來找宋亦柏,听他們互相之間的稱呼,是二東家和三東家的長公子,宋亦柏的親堂弟。那兩位公子看上去跟顧念差不了幾歲,青春期的半大小子。
宋亦柏有事要忙,顧念也跟著告退,回到了她原先的座位。
天色仍然很亮,傍晚的最後余暉,院子里客人們越來越多,顧念一人坐在那里,撐腮發呆,眼前人們走來走去,高談闊論,她一個字都沒听進耳朵里。
她在想楊益懷的事。
楊益懷是柳青泉的老師。
柳依依沒有見過楊益懷,柳青泉每年都是自己去給老師拜年,他只給家人講過一些舊聞。據說這個楊益懷在出師後就去了京城,在京城娶妻生子,十幾年後舉家遷回三江,回來的原因不知,只知他直接就進了醫學堂當先生,柳青泉是他收的第一批弟子。
沒想到,二十多年後,自己居然被師公收入門下。
顧念有些頭疼地抱著腦袋,等正式上課,她要怎麼面對師公啊。
是讓他知道自己女扮男裝?還是讓他知道自己是柳青泉的女兒柳依依?
不論是哪樣選項,楊益懷知道了,就代表醫學堂知道了,學堂知道了,那麼大東家就必定知道了,這麼連鎖反應下去,最終自己就死定了,況且到了這個份上,她肯定會承認自己是柳依依。
嘛,然後事情就往更復雜的方向發展了。
自己為了不頂著柳依依的身份嫁進古家當少女乃女乃,才連夜逃出柳宅,女扮男裝窩在煙花巷當黑醫,要是最後自曝了身份,她在這個城里還怎麼生活下去。
再者說了,她就算承認自己是柳依依,因為柳青泉一門都死光了,只要柳家當家人咬死不認,孤證不立,她就無法證明自己是柳依依。
嗯,那她仍然還是難逃一死。
她冤不冤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