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只有一匹從軍隊里淘汰下來的瘦老戰馬,父子二人只好一個騎馬一個步行,騎在馬上的當然是瘸腿老爹和一些大包小包用于打通關節的山貨野味。潘家口到喜峰口有三十多里山路,這點距離對于潘興漢來說不算什麼,憑借強壯的身體素質和長期軍旅磨練,一個急行軍就可到達。
潘嘉義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大兒子失蹤回來,心里高興卻不溢于言表,總共和潘興漢沒說過幾句,且是簡單明了,毫不廢話。但在前去‘軍衛所‘的路上,好似改了性子,話語突然多了起來。
「已好幾年沒到喜峰口‘軍衛所’,不知原來那些同屬袍澤是否在任。」騎在馬上的潘嘉義用有些渾濁的眼神目視喜峰口方向,臉上滿是寂寥,即似自言自語,又似對兒子述說。
在前邊牽著韁繩,快步行軍的潘興漢听了老爹的話語,為顯示尊敬,不得不放慢腳步。懷念戰友,思念袍澤自古至今皆然,但對老爹過往不甚了解,只好回頭隨意敷衍。
看到兒子不以為然的態度,老潘頭有些不悅,用教訓的口吻說道︰「同僚之間不可輕慢,戰陣上抱團互助才能活的長遠。即使沒有戰事,平日互相往來,彼此有事也好照應。」
冷兵器時代,孤膽英雄在集團作戰中沒有用武之地,再好的武藝也架不住群攻。對老爹的良苦用心,潘興漢自是理解,暗暗感激。為了不惹老人生氣,解釋道︰「由于頭部受傷,我對過去的袍澤同屬已記不得,即使遇到也認不出。今後用心多多交好就是。」
看到兒子態度轉變的快,能謙虛受教,潘嘉義很是滿意,沉默片刻,接著說道︰「戚總兵在任時,治軍嚴苛,首重軍紀兵風,其次才是操典兵機。不知道自他老人家去任後,繼任官長是否依然如此。」
對這位大名鼎鼎的歷史名將,潘興漢十分了解,倒是能夠和老爹搭上口碴。于是依著自己所知,說起戚繼光的豐功偉績。但說了一會,發覺老爹有些心不在焉,以為老人對這些早就熟悉,遂打住話語。
待兒子停止嘮叨,潘嘉義說道︰「眼下還守在這長城腳下屯田的軍戶已經不多,大部分都已逃丁。依著咱家光景,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對于這種情況產生的原因,潘興漢很是做了一番研究,剛要回答,老爹卻又說道︰「很多人逃到遼東建州一代,那里地廣人稀,土地肥沃,官家手腳又伸不到。听說他們在那里過活的很是滋潤,連課稅都不交,也不攤派徭役。」說完老人眯著眼楮悄悄觀察兒子的反應。
听到這里,潘興漢聯系老爹的前後話語,終于有了警醒,不再搭訕。潘嘉義看到兒子如此,打住話頭,深深嘆了口氣,面現無奈之色。于是父子兩個沉默下來,悶頭趕路。
喜峰口‘軍衛所’是薊鎮十二路衛所之一,轄制防衛的長城關隘共有五處,從西到東依次是羅家峪、潘家口、喜峰口、董家口、鐵門關等五處關隘。共有衛所馬步軍兵五千六百余人。‘軍衛所’設置參將一名負責管轄統領。還有一名錦衣衛南鎮撫司下派的‘參鎮撫事’,負責監視軍隊,並負責衛所的監察軍紀情報事宜,類似現在的憲兵、政治處、和情報處的集合體。潘興漢想要恢復軍職,就要經過這位錦衣衛大人的考查甄別。
爺倆個來到喜峰口鎮外時,潘嘉義帶住馬頭,跳下戰馬,裝作內急模樣,半天擠出幾滴尿液。然後磨磨蹭蹭走到馬身旁邊,猶豫一番,好似臨戰前將軍做出決定一般,突兀的對潘興漢說道︰「這里日常守護關隘的百戶與我有舊,若是你覺得挺不過去,莫若就由此出塞,到遼東建州一代成家立業逍遙過活,或者就近在長城北邊找一處好地方也可。」
老爹讓自己做逃兵,倒也在情理之中。很多長輩為了自己的骨血能好好活下去,都會做出違背意願的事情,這讓潘興漢對老人非常感激。
但到女真人的地盤過活,潘興漢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多年受教,扎在心底的民族操守任何時候都不會動搖,即使親人為了自己多一條活路也不行。
潘興漢在遞馬韁的同時,順勢緊緊握了握老爹干柴一般粗糙的手掌,堅定的搖了搖頭,要扶老爹上馬。
潘嘉義了解兒子的性格,知道一旦決定了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也沒有接韁繩,一瘸一拐邁開沉重的腳步,躑躅的向扎在喜峰口鎮的‘軍衛所’方向走去。
喜峰口雖名義上是個鎮子,但因地處邊關,人口很少,沿街店鋪不多,而且所經營的貨物也多和駐屯軍隊有關。因剛過完大年,客人很少,有些店鋪還沒開張。倒是那些專門為駐軍開辦的簡陋的酒館和隨軍教坊很是紅火,一些沒有職司的閑散客兵,為打發時光,紛紛到這里消遣尋歡。
潘嘉義沒有前去‘參鎮撫事’大人署理公務的衙門,而是走向‘軍衛所’參將辦公官署。
父子爺倆雖然穿著家里留存的明軍軍服,卻沒隸屬腰牌,更沒公干憑條,被守衛在官署衙門前的值日兵丁理所當然的擋在軍營門外。
潘嘉義見此,趕忙從馬背上摘下兩袋山貨,陪著笑臉分別遞到兩個守門兵丁手里,又連著報出幾個原來軍營官長的名諱,最後小心翼翼的將傳家寶貝—總旗印信取出交給兵丁驗看,得到確認後才被放行。但潘興漢卻被擋在軍營門外。潘嘉義只好一人牽著戰馬一瘸一拐進入兵營。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老爹牽著戰馬從軍營走出,唯一有所變化的就是面色更加陰沉,本來佝僂的脊背好似已經不堪重負一般更顯彎曲,馬背上的幾袋山貨也沒了蹤影。
潘興漢看到老爹的樣子,很是心酸,眼角有些濕潤,快步走上前去,接過潘嘉義手里韁繩,順勢不著痕跡的為老爹拂去粘在兩個膝蓋上的混合雪水的泥土,用有些微微顫抖的大手攙扶著老人走向據此不遠的‘參鎮撫事’衙門。
到了‘參鎮撫事’大人的署衙大門,潘興漢不肯再讓老爺子出頭露面,快步走到把門的兩個‘力士’面前說道︰「我原來是喜峰口‘軍衛所’鳥銃槍騎兵的一名總旗,兩年前在追剿犯邊的韃靼人時,不幸被俘,如今逃月兌魔窟回轉大明,特來向‘參鎮撫事’大人領罪。」
潘興漢這樣理直氣壯的亮明自己被俘兵丁身份。就是為了避免老爹低聲下氣,像三孫子一般討饒求告、磕頭作揖。既然想要恢復軍職,早晚要過‘參鎮撫事’這關,又何必自找沒趣,自取其辱。縮頭伸頭都是一刀,光棍一點,沒準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听了潘興漢的簡單介紹,守在門口的兩個力士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這個魁梧的軍漢,心里暗暗月復誹︰這個憨大個不是傻子就是混蛋,既然在戰場上失蹤被俘,還不有多遠跑多遠,傻乎乎回歸軍隊干嘛,這是作死不等天亮!難道不知道‘軍衛法’對這種情況的處罰是非常嚴苛的嗎!
老爹潘嘉義听了兒子這番說辭,又急又氣,可又不敢上前阻止,只好在後邊連咳嗽帶墩拐杖,使出動靜,想打斷兒子。
潘興漢自然明白老爺子的一番心意,無非是想讓人知道的越少越好,以便可私下打點通融,妥帖的辦好此事。但他知道,憑自家那點薄產,連給人家塞牙縫都不夠,全換成銀兩花光了也無濟于事,于是恍如未聞。
兩個力士反應過來,並沒如臉譜化的鷹犬錦衣衛那般凶惡,反而露出笑臉,生怕稍微有點不敬,惹火了這個高大生猛的家伙。禮貌有加的陪著父子兩個進了大門,並機靈的隨手將門關死,然後才變得橫眉立目。
待通傳過後,老爹被請到別的房間,潘興漢在一個力士的帶領下來到大人辦公的牙房。
喜峰口‘軍衛所’的‘參鎮撫事’別看官名很響,可級別不高,只是總旗。不過錦衣衛的總旗官可要比屯軍衛所的總旗大很多,而職權範圍更是無法相比,人家總旗是有品級的,是正七品武官,而衛所屯軍的總旗卻屬于不入流的沒品級軍官。這位‘參鎮撫事’大人叫王曰乾,也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依著記憶,錦衣衛都是一些身穿飛魚服,腰跨繡春刀的凶神惡煞。可這位大人既沒穿戴這些標志性的行頭,也不凶惡,是那種放到大街上不會引起注意的平凡相。只有仔細觀察他的眼楮,才可判斷出此人是個精明過人不易對付的角色。
兩個人互相打量,各自將對方琢磨一番後。王曰乾大人取出魚鱗冊仔細核對這些年喜峰口‘軍衛所’因戰斗失蹤或死亡人員名單。查了好一會,也沒找到潘興漢的名字,于是不動聲色的合上本冊,開始了例行的審查。
依著老套的審問犯人程序,將潘興漢的所有情況問清楚以後,開始了第一次正面交鋒。
「你是哪年失蹤?」
「乙丑年三月十二日,帶隊出塞巡邊遭遇敵酋,力戰不抵,失手被俘。」
「同隊兵丁都有何人?」
「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等共有十人。」
「被俘期間到過哪里?」
「我非韃靼,不知其地理名稱,只記得在茫茫大漠。」
「如何逃月兌?」
「被敵酋賣給魯密行商為奴,在途趁隙月兌逃。」……
開始問話比較緩慢,到了後來,如同連珠炮一般,連連發問,並且很多時候還突然將以前問過的問題重復提出。對這套考校,潘興漢早有訓練,並且事先將這些半真半假的事情精心準備。一番心理戰沒有任何疏漏。
上過這道開胃菜,接下來才是大餐。果不其然,王曰乾問完這些問題,面色一寒,說道︰「韃靼人凶狠殘暴,對我邊軍一向毫不留手,你既被俘,為何這般囫圇?只有一個可能,已背叛朝廷,拱手臣服,才得活命。還不如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
「我在被俘押解回途,被韃靼人的另一部落中途搶奪,然後作為普通壯奴,給其勞作。自然得以保全。」潘興漢知道這才是真正考驗的開始。露出一付即害怕又真誠的表情,盡力不漏半點破綻。
韃靼人自從被大明趕到大漠,就分成很多互不統屬的部落,互相攻伐之事經常發生。對于潘興漢的這番回答,王曰乾縱有天大的能為,也無法驗證。
作為朝廷派駐屯衛邊軍的監察武官,沒有上戰場殺敵的機會,要想立功,就只有依靠本職,挖出幾個被韃靼人收買的奸細。所以遇到被俘逃跑回來的兵丁,不管真假,最後的結果只有屈打成招變為奸細一途。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這就是他們對待被俘後月兌逃回歸軍兵的態度。
王曰乾看潘興漢滴水不漏,知道這樣普通詢問不會有一點結果。于是顯出狠厲之色,憤憤說道︰「像你這樣跑回來做奸細的兵丁見得多了,哪個也沒逃出我的法眼,今個就身量身量你的骨頭有多硬。」說完就要吩咐手下動刑。
仔細觀察,分析對方心理的潘興漢知道這位大人對自己咄咄逼人,不肯放手,無非就是想要在自己身上撈取功勞。哪能讓事情發展到那一步,沒等這位大人發作,就趕忙拋出一個誘餌,說道︰「草民明知來‘參鎮撫事’衙門是九死一生,還冒著這偌大風險前來,乃是有重要機密稟報。還望大人明察,給草民一個機會。」
王曰乾用鼻孔冷哼一聲,說道︰「有話快講,不得隱瞞。」
潘興漢掃視牙房其他軍兵一眼,做出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模樣,然後一言不發的等待著對方的反應。
看到潘興漢如此,精于特別事務的王曰乾猜測對方所要稟報的事情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稍微思忖片刻,揮揮手屏退屬下。
待屋里只剩兩人時,王曰乾說道︰「現在有話盡管隨意說,不過丑話說在前邊,要是糊弄本官,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完露出猙獰面目,狠厲的盯視著潘興漢。
听了這番話,潘興漢裝出一副驚悚表情,用結結巴巴的口氣辯白道︰「想立功贖罪還來不及,草民就是屬貓的身有九命,也不敢在鎮撫使大人面前糊弄半分。只是草民拖家帶口,若是沒個遮檔,打死我也不敢說。」
經常琢磨人心的王曰乾听了這番話,感覺潘興漢是個懦弱中又稍帶狡獪的精明人,磨磨蹭蹭不直接說出心中秘密,是想討個保證,免得自己過河拆橋,于是將狠厲之色收起,用稍微平淡的語氣說道︰「只要你所說的秘密有價值,我就保你無事,不但官復原職,還大大獎賞。」
對特務的保證,潘興漢向來嗤之以鼻。但現在自己毫無根基,捏圓捏扁全在人家,只有隱藏鋒芒,暫時過關才可。于是故意用狐疑的目光審視這位大人一眼,又低頭作沉思狀,向外邊鬼頭鬼腦看了幾眼,故作神秘的說道︰「冒死回到這里,是因我從韃靼人那里無意中得知,長城北部距此不遠有一處金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