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細腰（下）
夜。
夜晚的旌陽城總是安靜的，黑暗似乎吞噬了一切的聲音和色彩。有家的人都回家了在自己家的被窩里享受最簡單的溫暖，沒家的人也都找到了自己落腳的地方，客棧、酒館、破廟、街頭……豬在圈子里，雞在架子上，馬在馬廄中，鴛鴦宿在荷葉下。
街道上依舊有人，總是這樣，無論多麼安靜的晚上總是會有人，飄渺孤鴻影——偶爾飄過的身影只會讓夜更安靜罷了。
不過，夜的安靜也會讓某些地方更加熱鬧，某些人更加興奮，某些酒更加濃郁，某些笑更加嫵媚。那些隱藏在黑暗後的華麗與璀璨，在深夜里開到極致。
添香樓便是這樣一個地方，「百花香滿殿，活色天香樓」——旌陽城里不知道這句話的人不少，可是不知道這句話的男人卻少之又少。
添香樓里的燈很暗，這本不是一個可以充滿光亮的地方。此時的張老2正在樓上最大的一間房里，當然，他的邊上站了一個瘦弱的小姑娘，穿著破舊的衣服，臉上卻很干淨，只是蒼白的臉上寫滿了冷漠，仿佛她跟一切都沒有關系，是啊，這添香樓里與她有什麼關系呢，就連她身旁的這個男人她在一天之前還沒見過他。
還沒到秋天天氣並不冷，況且就算是秋天這屋子里也不會冷的，這添香樓里怎麼會讓寒冷躲進來呢，可這張老2還是不住地搓著手，並且時不時地往門口看就像在等待添香樓里的頭牌姑娘。
門外除了熱鬧什麼也沒有，說笑聲、絲竹聲還有美妙的歌聲不絕于耳，空氣中滿是甜甜的味道，讓人骨頭都酥了。
只見一個衣著華麗的胖女人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個漢子。那胖女人肥胖的臉上涂了不知道多少胭脂水粉，她的身上不知道帶了多少珠寶，她的身上沒有香味只有銅臭味，她的眼楮里也閃著光，就像里面藏了兩只金元寶。
張老2忙迎了上去，笑道︰「徐媽媽，您可算來了」
徐媽媽並沒有看他，徑直得走進屋子中央坐了下來，緩緩地說︰「張老2，你還敢來，你欠下的銀子是不是帶過來了」
「徐媽媽，銀子我是沒有，不過我帶了樣更好的東西來」張老2討好道。
徐媽媽打量了他一下冷笑一聲︰「你能帶什麼好東西來？」
張老2指了指那邊站著的細腰︰「您看這姑娘……」
沒等張老2說完徐媽媽便啐了他一口︰「我說張老2，你可別說你帶了這丫頭是來抵債的，她這一把骨頭喂我添香樓的狗狗都都不要」
張老2笑道︰「媽媽，瞧您說的，這人哪能喂狗呢，您別看她小，長大了保準是個小美人，您瞧瞧那臉蛋那嘴巴那眼楮那鼻子，也就是有些瘦弱。」
「你，過來」徐媽媽指了指細腰。
細腰站著沒動，張老2連忙把她拽了過去。徐媽媽用手抬起細腰的臉，左右看了看說道︰「模子是不錯，笑起來看看。」
細腰依舊是一臉冷漠，張老2揚起巴掌就要打。
徐媽媽一個眼神，邊上那大漢便攔住了張老2，徐媽媽悠然道︰「張老2，我說你也不看看添香樓是什麼地方，敢在這里打人，不照照鏡子快滾」
張老2抱著自己被那大漢擰得疼痛無比的胳膊，擠出笑臉︰「徐媽媽，我錯了，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打你添香樓的人，我該死，我該死那，那銀子是不是……」
「沒听到我叫你滾麼？」徐媽媽厲聲道。
「是是是」張老2連滾帶爬地消失在了門外。
徐媽媽把細腰拉過來抱在懷里︰「小姑娘，不要怕，到了我添香樓就沒人敢欺負你了你放心好了，以前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唉，媽媽我就是心腸軟，見不得別人吃苦。」
徐媽媽又吩咐備了一桌子菜——細腰從未見過的菜，每一樣都散發著香氣，香氣直往細腰鼻子里鑽。
細腰狼吞虎咽地吃著這些食物，她不知道自己下頓飯能吃些什麼，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下頓飯。
「乖孩子。」徐媽媽在一邊笑眯眯地說。
細腰洗了澡換了一身新的衣服，洗澡水和衣服上都有香味，細腰身上也變得香噴噴的。
「果然是個漂亮姑娘，媽媽好喜歡，笑一個給媽媽看。」徐媽媽摟著細腰說。
可是細腰卻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她唯一做的和能做的，只有沉默。徐媽**臉色漸漸變了，不僅臉色，聲音也變了，變得尖銳︰「你笑不笑？」
這個華麗的胖女人，她得到的依舊只有沉默，她冷笑一聲將細腰推到在地吩咐那兩個漢子道︰「給我打」
棍子如雨點般落在細腰身上。
徐媽媽在一邊剔著指甲，只見細腰連哼都不哼一聲，眼楮里滿是冷漠，那樣的眼神讓徐媽媽心里只覺得不痛快。
「夠了夠了，給她關起來，餓個幾天看她還硬不硬。」徐媽媽走到細腰面前，笑道︰「乖孩子，咱慢慢來，媽媽我有的是辦法讓你笑。」
細腰被那個子高的漢子扛了出去，地毯鋪地樓梯，走上去沒有聲音。細腰趴在那大漢的肩膀上，看見樓下有很多很多人，漂亮的姑娘，和像林老板那樣笑著的人，他們笑著，喝著酒，他們的手就像魚一樣滑來滑去，那些漂亮的姑娘們就像蛇一樣黏在那些男人的身上。
細腰突然覺得害怕了，原來有的東西比黑暗還要恐怖。細腰狠狠地咬了那大漢的肩膀，大漢連忙將細腰放下露出痛苦的神色，不過這只是一瞬，那大漢連忙惡狠狠地抓住正要逃走的細腰，細腰用自己最大的力氣想要掙月兌，可這只是徒勞而已……
徐媽媽正閉上眼楮揉自己的肩膀，腦海里想著的還是細腰，這樣的丫頭她見得多了，到最後哪個不是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不過這個丫頭的眼楮卻是那樣冰冷，冷到讓自己也覺得害怕。
徐媽**肩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雙手，干燥粗糙的男人的手，那雙手笨拙地揉著徐媽**肩膀。
「哎呦，快把你的手拿開，再揉我肩膀都要碎了。」徐媽媽睜開眼楮把那雙手移開。
手的主人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臉紅紅的顯然剛喝過酒，那人笑道︰「我看媽媽累了，想孝敬孝敬媽媽。」
「孝敬我，拿銀子來就夠了」徐媽媽冷笑道，「說吧，什麼事？要是想找銀紅姑娘的話，我丑話說在前頭，那可不行」
「王爺的人，我哪敢吶？只是剛才看見阿才帶了個丫頭去後院，我想把那丫頭買回家，我家女兒跟她差不多年紀，我女兒身邊正少個玩伴。」
「喲，哪里買不到個丫頭，這年頭怕是白送的都有，你到我添香樓這買什麼買？」徐媽媽說道。
那人將一錠銀子塞在徐媽媽手里︰「這夠不夠？」
「這丫頭，我可是要好好訓練的，她說不定會成為我以後的搖錢樹教她的先生都請了好幾個了……」
又是一錠銀子，比剛才那錠還要大還要沉還要亮。
徐媽媽笑道︰「好吧，看你這麼喜歡她的份上，就讓與你了，誰讓媽媽我就是心軟呢。」
這人便是梁老爺，十年前的梁老爺，在那個夜里他帶著細腰回到了梁府。那個渾身是傷的姑娘，臉上依舊只有冷漠，在添香樓里受傷的姑娘永遠不會傷到臉。不過，能看到的傷永遠不是最痛的。
細腰到了梁府之後，誰問她話她都不願意說，大概她已經忘記了話是要怎麼說的了吧。母親死去的兩年內，她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她不知道要跟誰說，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所以只有不說。
有時候不說話反而能夠保護自己。
也是沒有人教她笑的，盡管她笑起來應該很好看，雖然有時候笑容也是種武器。
剛到梁府的她什麼都做不好，像一只笨拙的鴨子，搖搖晃晃。
索性，有梁大人。
那個帶著她來的人。對于她的過錯，梁大人總是輕而易舉地饒恕。
是啊，不知道哪里來的呢？
什麼都做不好留著干嘛
我看啊，就是老爺在外面生的女兒
難怪做錯什麼都行，怕夫人知道就說是買來陪小姐玩的丫鬟，她那個樣子小姐才不會理她。
話可不能亂說，要真是的話夫人能容得下她麼？
不管怎麼樣看到她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我就生氣。
最開始的憐憫變成了嫉妒與憤恨，謠言是世間最毒的毒藥。
盡管周圍滿是鄙夷嫌棄的目光，可是有飯吃不就行了嗎，還有地方可以安穩地睡覺。
呵——，老天爺，你看，我還可以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