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四千之眾盡滅羌胡兩萬人,無論在什麼背景下看來,這一戰都是極其榮耀的,更何況這是東漢衰敗以來第一次重新擴大了版圖,重又將西域收歸軍下。可這一戰,也讓皇甫堅壽看到了戰火無情的一面。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場有計劃的送死與屠戳,是他一手安排的。在那最後的一戰中,連縱騎共折損千人,十五城各個都有亡者。那些幼子寡婦日日哭泣在外,荒野招魂,這分明都是他皇甫堅壽輕啟戰端的後果。如果,只是說如果,當日他沒有接受張昶的重任,沒有鼓動十五城出兵,這些亡骨是不是不用這麼多。所以說,是他安排了好一場戰局,是他用生命做成的棋局。
在這世道,總有這麼兩批人。一種是為了自己做錯的事,找千般萬般的理由,另一種則是為自己的錯事進行深刻的反思。皇甫顯然是後來那一種,可惜他反思的過于深刻,過于自責了。
豐美長草下是他不能無視的磷磷白骨,風氣中是他不能避讓的腥腥血味。他的手指忽然痙攣,最後輕輕道︰「我們羸了,是的,是我們贏了,可他們呢?他們也有他們應有的牽掛,也有他們的希望,可數年之後,最後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其他人領著牛羊在他們的尸骨上行走,而他們名字順著親人的離去,還有幾個人可以記住他們當年為了西域十五城獻出鮮活的生命。」
陳康忽用力抓住皇甫堅壽的肩膀,想要將他扶持起來。他的個子本沒有皇甫堅壽的高,氣力也是不足,這時激動之下居然一時抓不起來。可他已經顧不得了,只是大聲叫喊著,希望能夠借此喊醒他。別人只知道皇甫堅壽在戰後的威望,榮耀,可他卻懂得他大哥每夜里的那種痛入骨髓的苦痛,若不能將大哥的心結徹底解開了,日後怕是要強龍困淵,不得入雲了。所以他抓向皇甫堅壽肩膀的手抓得很重,似要讓他在麻木中感覺出一點痛來。
皇甫堅壽微微一笑,道︰「可他們畢竟是因我而死,在我下令前,就已知他們是必死的。」
陳康一搖頭︰「不,他們是為了保護他們要保護的東西而死的。」
「他們要保護的東西?」皇甫堅壽唇角冷哂地一笑,心中充滿了不忿。這些白骨所要保護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是親人,是家園?都不是,都不是,是那些貪闌苟且的大小官吏,是明爭暗斗的高貴王族,是算盡機關的權謀之士,甚至是……是他這以保家衛國的旗幟引他們去送死的西域長史。這些都是欺騙,欺騙著他們,也欺騙著自己。嘿嘿,其實所謂的不世之功,不過就是多留下幾根肉骨頭讓別人去爭奪罷了
陳康听他口中那一份頹廢之味極為強烈,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時惶然起來。他怕啊,因為他懂。他分明能夠看到皇甫堅壽像在一個迷宮里行走,想要找到一個出口,卻怎麼也找不到。有時候似乎只要再多走一步,就可以月兌離這種黑暗,走出這種困境,可轉眼間,那里又被封閉了。皇甫堅壽就像是一頭被困住的猛獸,又疲乏又暴躁,拚力嘶咬,想要逃出去,卻又無能為力。因為,這黑暗復雜的牢籠,本就是他自己設計的。
陳康卻忽然平靜下來,口里道︰「大哥,你想得太多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有權謀,有利益,總不可能只有最美的,最純的,最無瑕的。只要你要跟人打交道,只要你有一份為己為人的心思,只要你還有值得付出行動的牽掛,只要你還有必須承擔的責任,那麼你就必定不能獨善其身。那種無瑕無疵,無欲無求的,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而是聖人,是鬼神,使我們可敬可不觸模的。而你正因為只是一個平常人,所以才會覺得自己有錯。但你根本沒必要將這世上所有的錯道攬到你自己的身上,容不得別人去承擔。可你知道嗎……」,陳康忽上前抱住了立中草野中的皇甫堅壽,低聲道︰「那樣的東西,是你承擔不起,也不必承擔的。」
皇甫堅壽喉頭聳了聳,干硬的脖子揚在晚風里,硬梗梗地說不出話來,可他的心卻慢慢的暖了起來。陳康的手雖細,但堅強而又溫暖。以往皇甫堅壽就想是一棵參天大樹保護著陳康,可這會陳康卻似那藤條緊緊的支持著他不被狂風暴雨所擊倒,將他神游九天之外的思慮通通拉扯了回來。皇甫堅壽本狂躁渾濁的眼神漸漸清明,人也漸漸平靜。
是的,正如陳康所言,他總是把自己看的太重。其實他已經做得很好,所有事如果重來,也只能這樣。或許不做?難道做事羌胡攻克西域諸國,然後兩面夾擊大漢?真要到了那時候,只怕死的人是要今日的十倍,而受苦的人至少是百倍。至于那些名聲,那些責任,扛得動的他已經扛了,扛不動餓,似乎也並不是只有他一人可以抗。比如陳康,比如張昶,麴義,他們都有心也有力。
想到這里,皇甫堅壽抽出一只手,將陳康也緊緊抱住,心中不由升起一種感動。
在他彷徨的時候,不是他的父母,不是他的至愛,不是他的戰友知己,只是他的一個異性兄弟,始終這麼支持著自己,鼓舞著自己,陪伴著自己。
或許在自己的深心里,在別人近來對他的仰視中,他早已不把自己僅僅當成一個「人」,而是一個救世主。他固執的只能看到自己試圖在平凡中的掙扎與努力,卻忽視了自己的虛榮與狂妄。直到這一刻,在陳康的幫助下,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可就是這麼一個平平常常得人,卻讓他覺得身上有著一股從來沒有過得力量。
剩下的時間,是久違的輕松。
二人自來到這關外之地後,就好久沒有一起騎馬散心了。兩兄弟互相打趣,互相比試馬術,已然走出了那陰影。這一玩,就是將近夜幕。眼見天色已黑,皇甫堅壽二人的肚子也是餓得咕咕叫,自然是要回去。不想在回程路上,迎面卻是奔來三五騎。皇甫堅壽定眼一看,見是自家人馬,也就放心。
那三五騎也是看見皇甫堅壽與陳康,頓時又加了幾鞭子催動座下馬兒腳力。
皇甫堅壽眉頭一皺,心中已然有些不安的感覺。為首的是他的親衛連璧,這時一臉通紅的樣子,想來跑得很急。皇甫堅壽問道︰「出了什麼事?」
連璧略帶哭聲的回答道︰「將軍,大王他……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