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堅壽不是一個決絕的人,他的口氣是頹然的,是萎弱的,卻讓袁瑛覺得在這里呆不下去了。他總是這樣。將所有的責任往自己的肩上擔,將所有的過錯往自己的身上攬,將所有的痛哭往心里深藏。即便是袁瑛這會說了那麼多讓他痛徹心扉的話,可他還是在自責,自責自己不該殺了那個軍需官,哪怕那人也有錯,但即有根源,就錯不至死。他是一個如此慣于自責的人,甚或總把別人,把這個世道的錯,都算在他自己沒有明查的份上。這正是如此,才讓袁瑛更加的羞愧。
她虛弱地站起,看到皇甫堅壽的頭上冷汗直冒,卻已無力再表示關心。行到門邊,袁瑛還是不由停了停步,想要再看一眼皇甫堅壽,卻听後者怒吼一聲「走」。
這一聲叫得如此暴躁,不似他平時的性子。袁瑛來不及生氣,反回頭看去,卻見皇甫堅壽正好一口血噴出,直濺半空,整個人也已搖搖欲墜。
袁瑛大急,上前一把抱住,見其臉上青白一片毫無半點血色,頓時大悔,已然哭道︰「堅壽,堅壽,你別嚇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也沒想到這件事會被你查出,要怪只能怪我身後這個世道便是如此的只認得利益。你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如果錯,那也是我的,是這個世路的錯。我只求你好好的……」
皇甫堅壽慘白的唇邊浮起一抹慘笑,只覺得袁瑛到底是愛他的。無論先前偽裝的多麼冰冷世俗,可一旦遇到他,多少還是能看出她的愛,她的情。所以,他伸手試著撫袁瑛鬢邊的發,想要告訴她其實這些也不是她的錯……可他的手還沒有拂到袁瑛的鬢邊,口里又咯出一口血,人已暈厥過去。
這會,帳外的連璧,陳康二人听到皇甫堅壽那一聲怒吼,已急急沖了進來。當下一看,卻見皇甫堅壽已昏倒在袁瑛懷中。陳康頓時急道︰「袁瑛,你把我大哥怎麼了?」他雖然知道袁瑛是皇甫堅壽所愛,可他只顧著大哥一人,此時見他暈迷,一時大怒,也顧不得稱呼了。
倒是那連璧,因為是居延人,自那次袁瑛獨戰羌胡之後,一直將其敬如神明,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他可不像陳康這般的大呼小叫,可臉上急切的樣子一時分明。
陳康搶著似的將皇甫堅壽從袁瑛懷中奪了過來,見其大哥口角帶血,不由怒視袁瑛。她此時也不氣陳康無禮,只道去伊吾處理軍政要務,讓陳康好生照顧。袁瑛自知難在此處相伴,怕皇甫堅壽醒來後最不願見到的人便是她,故而又交代連璧幾句後,便就離去。
連璧也是機警之人,若是讓人知道皇甫堅壽這般樣子,怕是要出什麼事端的,故而隨著袁瑛出去在外守護,只留下陳康照顧。
因為不便搬運,故而陳康將其安置在軍營中,每日親自照看,與連璧換崗休息。
好在皇甫堅壽只是氣郁難解,雖暈了過去,卻無大礙,只是需要休息便好。所以悠悠的睡過兩日後,皇甫堅壽便就醒來。
看到他醒來,床頭看護的連璧一聲歡呼,歡顏浮起,急忙扶他靠坐起來。皇甫堅壽虛弱地道︰「陳康呢?」連璧道︰「康哥熬了兩天了,我見他這麼下去也是不行,便就硬要他去休息了。將軍,康哥說過一旦你醒了就馬上去叫,要不,我現在喊他起來?」
皇甫堅壽搖搖頭,心里暗嘆還是陳康義氣。
「讓他多睡會,反正我好多了。」
「將軍,這里備有粥菜,都是每餐一換,是新鮮的,要不你先吃幾口?」連璧把碗稀粥端上來,眼中切切。
皇甫堅壽本想搖頭,但看著這個部下兩天來想來為服侍自己憔悴的臉,也不忍說了。勉力吃了兩口,半天才覺出滋味來。可這滋味也好苦澀好苦澀,只覺得這帳中雖有兩人在,卻也空蕩蕩的,大概是因為心里面的房子空了吧。
吃了幾口,皇甫堅壽就搖搖頭再也吃不下了。正好此時那陳康忽然蹦了進來,一見皇甫堅壽醒了,一驚一喜得就跳到了床前,握了他的手展顏道︰「大哥,你終于醒過來了,你可知道你這樣都快把握嚇死了。」他想來擔心不淺,兩日下來,人都似乎消瘦了不少,那本就不夠圓潤的下頦幾乎都尖了出來。
皇甫堅壽心里忽升起一絲溫暖,不是只有兒女私情才讓人可以感知自己在這個世界里的存在,還有許許多多,至少在他看來,與陳康的兄弟之情一直都沒有因為那些世俗的利益而有分毫的改變。這一點讓他對這個世道重新有了一點安穩之感,幸福之感。于是,他微笑道︰「小子的眼楮都紅了,莫不是以為我要歸西了不成?」
「呸……呸」,陳康急忙道︰「不吉之言,不吉之言。大哥,以後少在我面前說這些。你也算是個英雄,怎麼老愛說這個。」
皇甫堅壽卻已是一笑,道︰「說說,這幾日大哥安睡的時候,有沒有給大哥哭過?」
陳康這幾日雖不至于痛哭,可哭喪臉的樣子卻是人人可見,一時想起不由大沒面子,臉上一怒,道︰「哭個啥,你又沒死。」
一旁的連璧卻一時憋不住,已經笑出聲來。皇甫堅壽听了也笑,到了最後,便是陳康自己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屋中倒也歡悅了不少。
笑過一陣,連璧先出去通知其他人,比如麴義等,他們都是深切記掛著皇甫堅壽的身體,可為了不讓人察覺他的異樣,這些將軍可是依舊以往操練,心中可是急得很。
待連璧出去後,皇甫堅壽才慢慢收起笑容,他想起了袁瑛。可在小弟面前也不好問起她,便道︰「陳康,這幾日城里城外,可有什麼事情發生?」
陳康卻是一笑,道︰「有是有,不過我不想說。」
皇甫堅壽看陳康一臉賊笑表情,也是一樂,微笑道︰「好弟弟,出了什麼事,難不成你還要敲大哥的竹杠?」
「哎……你還真猜對了」,陳康伸伸手道︰「大哥你倒是挺舒服的躺在榻上就是,這幾日可累了我啊,不拿點零花錢,怎麼對得起我自己啊。」
皇甫堅壽「呸」了一聲,笑道︰「別的兵花錢是去逛窯子的,你拿來干什麼?難不成,你入伍幾個月,身子還沒長成,倒先把這個學會了?」陳康臉上一紅,他再痞再鬧,可說倒這種事情卻也沒轍,只覺尷尬下便動手就向皇甫堅壽肋下呵去。皇甫堅壽病後體乏,躲他不過,只有求饒,笑道︰「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就是,居然還學會明搶了。也罷,算是大哥欠你的養護費,等會你去找連璧問問,有剩下的就沖他要。」
陳康這才罷手,笑眯眯的在旁看著。
皇甫堅壽一嘆,道︰「這下子可以告訴我了吧。」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張昶那老頭在居延了。」
皇甫堅壽聞言一呆,接著就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