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看見張昶的人,倒是先听見帳外他豪爽的笑聲一路飄來。這張昶也是,皇甫堅壽好歹也是個病人,他卻好,此時居然笑得如此大聲,若不是知道他是個古道熱腸之人,還以為他是個小人,專門前來落井下石。那張昶掀開帳篷,見皇甫堅壽依偎在榻上,開口笑道︰「小兄弟,可曾好些?」
皇甫堅壽想要起身,卻被他扶住,只能道︰「將軍前來,小弟可失禮了。」
張昶笑道︰「怎多出這虛套子來,難不成是當了將軍就不認人了?」
皇甫堅壽知他玩笑,也不在意。
隨後陳康搬來椅子,請他坐下。張昶卻寒著臉道︰「你這小娃,當日也不知道留封書信就跑了,害的老夫找了許久,還寫了信給你大哥賠禮,真當氣煞我也。」
陳康急忙賠笑道︰「那不是……那不是我想大哥身在險局,身邊也沒有人照應。如果我這個小弟也不在,那麼不就太沒道理了。」
「你這小娃倒還有幾分義氣。」張昶笑道︰「好吧,暫且不論這個。對了,皇甫堅壽,你怎麼就與袁家你小女分開了。我昨日就到了居延,可卻不見袁瑛,這小孩兒問了他也不說,怎麼,你們這對難不成還出了狀況?」
念起袁瑛,皇甫堅壽只覺得心中一痛,言道︰「老頭,不要提這個了。你來居延,可是正式接任?」
張昶道︰「說起這事,我就萬分覺得對不住小兄弟你。想你當日孤軍奮戰對抗李文侯,老夫雖有心卻是無力,也幫不上你什麼忙。可這會打了勝戰,老夫卻厚顏前來,就要接管這里,當個什麼勞什子的西域都護。若是其他人老夫都是汗顏,更何況小兄弟你了。這真是……唉……」這雖然也算是常事。朝廷中利益紛爭,這領兵在外更是如此。作為將領,你戰打得再好,可若是朝中無人支持,身後無有實力,那麼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得一個官餃的虛名,不可能真正的擁有屬于自己的勢力。比如西漢的李廣,領兵數十年,一不懂政治,二得罪同僚,這不封侯也在情理之中了。張昶也是豁達之人,雖不計較他人怎麼說,卻在意皇甫堅壽怎麼想。好在後者坦然,絲毫沒有怪罪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
皇甫堅壽說到這里,也順便告訴張昶他想在近期離開西域的想法。張旭沉凝片刻,道︰「走了也好,這次也要怪我,給你加了個這麼大難題。朝中那些混賬居然還趁機打壓你,若不是你師父盧子干以及太尉張溫等人據理力爭,只怕你說不得還有一場劫難。」
那身邊的陳康怒哼道︰「這幫狗娘養的,我們在戰場流血,他們倒只要動動嘴皮子,這倒也罷了,居然還敢誣蔑我大哥,實在是可惡。」
皇甫堅壽卻不以為然,只問朝中是不是真的要下定決心對付羌胡之患。
「這個不好說啊」,張昶道︰「朝中雖有人提議趁此良機攻打羌胡,如涼州的董卓等人也是俱都上表此事,可咱們大漢辦事一層接著一層,哪里有這麼簡單。從下令開始算起,少不得還得花上幾個月的時間才能辦好。不過這次軍中糧草倒是安排得早。袁家三子袁術袁本初,已經被委派前往汝南等地籌備糧草,現在差不多已經是回程路上。」
皇甫堅壽聞言心中一愕,接著就是一涼。那袁術也不是外人,便是袁瑛的三哥。這番看來,袁瑛此次前來倒真是為了袁家一門權益啊。家國家國,當真家即是國!這十五城數千將士塞外搏命,到最後卻是成全了他們袁家。皇甫堅壽怔了怔,不由苦苦道︰「他們袁家這回可風光了。」
張昶看了皇甫堅壽一眼,只淡淡道︰「袁隗這些年在朝中勢日曾,在世林中的威望更是少有人比擬。他身後的袁紹,袁術等人可算是人中龍鳳,他作為家主早早為他們安排一切倒也無可厚非。其中的詳情我也不知,不過只苦了汝南等地百姓,又要捐賦了。」其實張昶也感覺無奈,他能夠重掌兵權,倒是仰仗了袁家的實力,可他心底想的做的都是為了大漢邊關安穩,對于自己是一點私心也沒有的。若真說有,也只不過是一個暮年老人不屈的意志吧。作為同代漢末名將,張昶比起皇甫堅壽的父親皇甫嵩,還有朱等人的名聲是大大不如。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剛直的性格讓他得罪了許多的權貴,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家道中落方才難以有扶雲青天之為。最後年近五十的他,不得不依附巨閥之後,再起兵權。但這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心酸與無奈。
皇甫堅壽只覺心中一惡,口中一吐,陳康連忙用痰盒接住,卻是吐出了一口淤血。他一向對感情極為的認真,以往雖然介意袁瑛的世家背景,可總覺得他們之間還是存在滿滿的愛。可隨著時間的沉澱,這種感覺也正自慢慢的消失,最後不見。在經歷過這一切後,尤其是這次袁家全權安排的塞外奪權,皇甫堅壽似乎瞬間覺得他與袁瑛之間,似乎有就一層粘腥的說不出道不明的粘液隔離著,令他忍不住的想要嘔吐,直把它們吐得干淨。
張昶說過幾句後,也是準備告辭。皇甫堅壽身體不適,倒也不挽留,只叫連璧,陳康好生招待。
二人出去後,這帳中又只剩他一人,只好閉目養神。可醒過之後哪里還能睡的著,這會不免又是想起袁瑛來。正所謂愛之深恨之切,這記掛著的無非就是愛與恨。他也說不清現在對袁瑛是愛還是恨了,只覺得滿目蒼白,好似這個女子不見之後,他的世界也只剩下單色圖。那日暈迷之際,他只迷迷糊糊的覺得袁瑛為他哭了,那也是她少有的幾次哭的時候。他記得當時想留住她,想拉住她的手,想說他不怪她,可他就是沒有力氣張口。皇甫堅壽睜開眼,卻是自嘲的想到也許袁瑛並沒有錯,在她身上也有許多的不由自主,也有她的無可奈何。可似乎他也不能說自己錯了,畢竟他所為的全然沒有私心而是真的是為了大漢百姓。
到了第二天,皇甫堅壽已能下地,只是這一次醒來後,他一時對政務卻不太關心。好在張昶已經到了,加上麴義等人的協助,倒也沒有多大的問題。陳康見他心情不好,倒時時陪著他。為了紓解心情,他們常常到空闊的天地,比如到居延城外,多半是狩獵之後的飲酒吃肉。
這個時候,皇甫堅壽才敢對陳康說些心里話,只覺得他們流血流淚,最後得到的卻是一個水中月,反而是那些什麼也不用做的人倒是享受著富貴,享受著怡悅。有一次醉了後,他抓著陳康的手,半笑半皺著眉道︰「陳康,你說,咱們這麼做到底值嗎?……這麼做,值嗎?」-
陳康卻照著他以往的意思開解道︰「大哥,不看值不值,而是必須有人做。這關內千萬百姓,關外柔妻幼子,都需要有像大哥這樣的人去做一些事……」
往往這個時候,皇甫堅壽卻是沉默的。其實他心里都明白,自己所做的一直都是值得的,可就是心里總是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