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二是大同城內土生土長的土著,和他那死去的賭鬼老爹一樣,是大同府的一名差役——準確地說,是一名「白役」;更為精確一點兒說,是一名「候補白役」。
據說梁家祖上也曾是小有家資的,但在梁二記憶中,自家位于城南的那個已經有些破破爛爛地宅子除自己之外,也就只有自己那個爛賭鬼的老爹了,連自己不知所蹤地老娘長個什麼樣子,都完全地不記得了.
梁二曾經還有個姐姐,但在五歲那年自家的院門口玩耍的時候被人拐走了,梁二的老爹也是自那之後才不再讀書而努力地鑽營成為一個白役的。
據說,在有些地方就連正式地差役也沒有人干,但梁二就從來都不相信這種鬼扯的事情,在大同府,做衙役、捕快的基本都是世家——祖傳做下來的那種,很少有外人能夠遞補進去,就連做一個白役,那也不是一般人就能夠做的上的!
梁二的老爹,是在跟隨大同府二等捕快馬貴一起去抓捕據說是混進城內來的半天雲馬匪探子的時候,被人用小刀捅在脖子上死掉的,那一年梁二才只有十歲。
那一次地行動,在事前看起來和平常地許多次巡察也沒有什麼很大的不同︰有人通風報信說看到一個疑似半天雲馬匪的漢子,于是正好輪值的大同府二等捕快馬貴,便帶著梁二老爹和另外地三個白役一起去抓人了。
事實上,這並非是馬貴自大,而實在是這種事情有些太多。也太過于平常了。
大同靠近塞外,出沒在城里的不僅有內地的山匪,也還有大大小小地各族草原馬匪,甚至還有許多會不時偶爾客串一下土匪或馬匪地商隊,而與之相比,當年地半天雲也才不過剛剛有了些小名氣,並不是什麼了不起地綹子。
其實,馬貴的本意是帶著這些白役們去「打秋風」的——否則便不會僅僅只是帶著白役出馬了,可是那個馬匪地探子可能是個新人、或者是太過于緊張,只在梁二老爹剛剛才上前發問的時候,便突然地暴起傷人,然後在眾人地目瞪口呆中跑的無影無蹤!
不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當年才十歲的梁二當時因為丟了自家老爹所給的二文午飯錢中的一文,憤而跑去找他老爹來給自己抓賊,卻是適逢馬貴帶著白役們去抓人,因而鬼使神差地一路尾隨跟了下來。
是以,梁二是親眼看著自家老爹是如何被人一刀捅死的,也親眼地看到了那個凶手被自家老爹所遮掩地小半張臉!
然後梁二便一聲不響地暈倒過去,而等他醒來的時候,自家老爹和馬貴等人都已經不在了,就連那偌大一灘地鮮血,也已經被人用黃土蓋的和四周一點兒都看不出絲毫端倪了!
梁二今年十二歲,馬貴已經答應,等他滿十五歲的時候,就正式收他做自己地白役。
這兩年大同的治安越來越差,但差役們的例銀到是漲了足足有三成,是以馬貴如今已經有了五個跟隨的白役,再多了也不想要——不是養不起,而是不敢去遭人嫉恨。
凡事都有規矩——在這大同城里的衙門,可不是僅僅只有大同府一家!
梁二是在兩天前再次見到那小半張讓他永生難忘地臉的,當時他正是在隨著馬貴和他的兩個白役在大同城內清城。
當十多天前地「雁北大捷」傳來之後,大同城內地各個衙門便破天荒地達成了空前地一致意見,直接雷厲風行地宣布封城︰無論是什麼人,只許進,不許出!
這個決定,也得到了大同城內代王府的支持,代王府的護衛和家丁在這些天來也一直都在配合著大同府的差役們在城內進行巡察,而大同軍鎮地官軍則已經在開始清剿周邊地山林了,這些天來,每天都有血淋淋地新鮮腦袋被掛到大同城牆地旗桿上去!
這一次地封城,將無數地商隊扣在了大同,原本還有一些自詡實力強大、後台堅挺地人出面鬧事,但在幾大衙門地聯合強力彈壓之下,如今所有的聲音俱已都銷聲匿跡了!
這個讓梁二永生難忘地那小半張臉,是他在大同城內田家地別院內發現的,當時在這里暫時寄住的,是田大爺地四女婿、太原孫家三公子孫正清的商隊。
他們是在五天以前進城的,本來是準備休整一天便離開的,但卻適逢封城,因此也只能是滯留于城內。
不過,因為他們進城的時間有些晚,是以城內那些大的客棧都已經被其他地商隊所住滿了,無奈之下才借住在田家別院的——孫家真不差那些住店錢。
大同田家,是大同府內的豪門世家之一,不僅與大同總兵胡雲峰是兒女姻親,一個女兒還成為了代王世子的姬妾,而且在大同府衙內也有著極深地人脈,所以他的地盤在平常時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同府衙的人願意去跑——通常根本也不會有什麼油水可撈不說,遇到倒霉的時候,被田家的人打了也只能是自認倒霉!
正是有著這樣種種地陰差陽錯,是以梁二這個「候補白役」才能這麼堂而皇之地踏入到這個田家別院,也才能無巧不成書地看到那小半張臉!
梁二當時有些發懵——他不是從正面看到整個人的,而是恰好在對這個別院走馬觀花地進行檢查的時候、不經意間看到遠處被房柱擋住大半張臉地人的。
事實上,這也就是在眼下這個特殊地時期和發生了這件特殊地事情,否則平時大同府衙的人不要說是進不來這個田家別院,即便就是進來了,田家也不可能讓他們這麼在莊院內放肆的!
現場有些發懵的梁二來不及發飆,出來後醒悟過來地梁二,也還是沒有發飆。
那個人梁二既不知道是誰,也不知他與田家是什麼關系,更為重要的是他只是認的「半張臉」,是以這也未必就能夠成為抓捕此人地依據——如果他只是在一個普通地商隊中人的話,在這種特殊時期說抓也就抓了,但這里卻是田家!
茫然地走在垃圾滿地、污水橫流的大街上,梁二已經習慣于對這些東西視而不見了。
在這個時代,「各人自掃門前雪」可不僅僅只是說說而已,一路行來,也有一些路段是被打掃的干淨宜人,但這都是兩邊店鋪、或者是房屋主人家自己所為,與官府沒有一毛的關系。
事實上,即便是到了現代,在那些大都市中也都還是一下雨就要內澇的,更遑論在這數百年前的明朝。
區區一個下水道,中國人幾千年都也沒有解決掉……
千辛萬苦地足足花了兩天地時間,梁二終于地打听清楚,那個被他懷疑是殺人凶手和半天雲馬匪的人,是孫三公子商隊所聘用地保鏢,而且據說是已經在孫家干了有三年以上了!
難道是自己認錯了人?
梁二一時間也有些難以肯定了。
雖然梁二相信自己的記憶是絕對不會有錯的,但是他所看到的畢竟不是整張臉,而且當年他還只有十歲,如今也才剛滿十二,這樣他的證詞能否會被官府采信還很難說。
不過,好歹也已在大同府衙混跡多年地梁二確信,如果自己此刻就這麼去向大同府同知大人去舉發的話,最大地可能是自己被以誣告的罪名而處刑!
畢竟,今日地半天雲卻是不同于以往——兩年前地半天雲,只不過是一個略有微名地普通馬匪,就是抓到其本人,也未必就會一定必死;
但是今日之半天雲,那卻是已然投靠蠻族、截殺官軍地漢八旗中人,不僅僅他本人被抓要被砍頭,而且還要被以謀逆罪抄斬九族——這個罪名,也同樣適用于那些隨著半天雲投靠蠻族地部下!
一句話,在今日之大同,根本是沒有任何人能夠承擔得起私通半天雲地罪名的,孫三公子不行,太原孫家不行,就是大同田家,也不行!
不能報官、無法取證、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地梁二,在幾近絕望之際卻是打听到一個比較特別的消息︰孫家商隊地此次入塞,走的卻並不是商隊一般所走的幾處關隘,而是從幾乎沒有人走的揚威堡繞了個極大地彎子!
籍著在大同府衙跑腿,梁二知道近些天來至少有三只商隊是從揚威堡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進入草原的,而在整個地大同城,更是不會少于十只以上的商隊從各個傳統地關隘出塞。
但是,這些商隊卻並非是一般地普通商隊,而無一不是與大同城內地各大衙門有著千絲萬縷關系地特殊商隊,此番里邊更是混雜進各個衙門地許多精悍人手,目的就是沖著可能已經逃出口外地半天雲馬匪去的!
據梁二所知,大同同知和通判大人就各自派出了一只商隊——他們自以為這是非常地隱秘,但其實這種事情在府衙內誰人不知,這兩只商隊地存在又並非三天兩日了,又有什麼事是能夠瞞得過他們這些真正的地頭蛇呢……
或許,跑一趟揚威堡也是一個不錯地主意?
十二歲地少年梁二,將自己憂傷地目光淡淡地投向了北方地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