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塾。
荀城里的學塾,既然曾經出過荀子這般的聖賢,自然是以為教授儒學為主。
而眾多的典籍學課,雖然是循環講解,可是一個循環下來,至少也得要兩三年之久。而學塾里的學生,從八歲到十六歲都有,年齡的跨度極大。
偏偏荀塾在附近的鄉縣,甚至整個河東郡,都頗有些名氣。
數十年前,如今荀家的家主荀益,隨其父自楚地而歸河東,僅僅是帶回來的書簡,就裝滿了足足有五輛牛車,真個算是「學富五車」了。
在這五大車書簡里,絕多數為先祖荀況所傳,其中不但有《易經》《論語》《春秋》等諸多經典,就連左丘明所傳《左氏春秋》,屈原所作《離騷》《九歌》等諸多北方諸族平日里難以一見的書傳,也在其中。
據說當年這五大車書簡運回臨汾之時,甚至在整個河東郡都引起了轟動。多有長者步行上百里趕到荀城,只為一閱這些珍稀的書籍。
此後,臨汾荀氏,以舉族之力,歷時八年臨成摹本,如今的摹本,就藏在荀塾之內。
荀昭從前也听說過,竹簡所著的書,無論是保存還是臨摹,都極其不易,大多數的書簡,都是被豪門世家藏于本族之內,難以一閱。
先祖荀子,如果不是因為曾經三任齊國稷下學宮祭酒,後又應春申君之邀入楚為蘭陵令,恐怕也難以收集到如此之多的典籍書簡。蘭陵令雖然名義上只不過一縣令,實則蘭陵為楚國文化匯集之地,堪比齊國稷下。
正是因為有這許多典籍書簡撐腰,臨汾荀氏也是得以重新一躍而起。所以雖然荀塾里所講解的,也只不過是其中一部分典籍,卻也引得附近諸鄉學子紛至而來。
如今的荀塾,除荀氏子弟外的學子,所需要交納的束修已經要收到每年數十石之多,卻仍然難以阻擋各鄉學子求學的熱情。
臨汾縣里的官紳富戶,紛紛以族中子弟學于荀塾為榮。而荀立,自荀益,荀行之後,授業于荀塾已有十年之上,其名聲也隱隱有越過其父兄的趨勢。
不過,雖然附近的縣鄉,多有來求學者,但是荀塾里的學生,還是以荀氏一族的為多。
這些族內的學生,近日來也听說過了荀昭的事兒,見老師領著荀昭進來,頓時禁不住紛紛交耳議論一回,其中絕大多數都朝著荀昭投來善意一笑。
荀昭也乘機在學堂掃了幾眼,見學堂內的學子,足有四五十人,這許多學子,年齡都是不同,偏偏又要學同一篇文,為師者自然要講得既能讓眾人都听得明白,又要讓年長的學子再有所感悟,看來,父親這個老師,當的難度要比後世要高的多。
荀昭年齡只有十歲,在諸位學子中年紀算不得大,所以讓坐在了稍微靠前的位子。
這麼幾天來,荀昭雖然已經是逐漸適應了跪坐,可是學堂里的坐墊,卻是比家中的要生硬許多,想到還要伏案習字,荀昭頓時也是惆悵了許多,在座上左右移了好一會,才算是安生下來。
「孔子曰仁,孟子曰義,荀子曰禮。」荀立手拿一束書簡,一邊念頌講解,一邊不時的拿眼楮瞅著荀昭,見荀昭逐漸安定了下來,才把目光全放回到書簡上面。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今個所講的,正是《荀子》中的《性惡》一文。
荀塾里的學子,既然是以荀氏為多,但凡講到《荀子》,必然是紛紛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荀立自幼時起,便從荀益所學,雖然眼下年剛及三十,可是已經是有了二十多年學問。又在荀塾為師十多年,講解起來自然是得心應手,一番旁征博引,深入淺出,听得眾學子竟似如痴如醉一般。荀昭原本對這些古文沒有什麼興趣,可漸漸的居然也是听得入神。
荀立授課,與後世賢師風格頗為相似,一文講解完畢,取出手中竹簡,準堂內學子按需自為抄錄。又讓眾人若有不明之處,大可暢所欲言。
眾學子也是熱情,七嘴八舌,多問的是行文斷字的不解之處。倒是小小年紀的荀昭,緊緊皺著眉頭,像是在想著什麼難以明白的問題。
「荀昭。」荀立對眾學生提出的問題一一解答,卻見荀昭坐在那里,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只當是荀昭第一次上課,分了神,于是輕輕喝了一聲。
「學生在。」荀昭正在冥思苦想,被荀立一聲輕喝,頓時身子猛的一抖,回過神來。
「適才說的《性惡》一文,你可是懂了?」荀立對兒子課上分神,頗有幾分不滿,口氣也嚴厲了幾分。
「回先生的話,學生不明白。」荀昭一五一十的回答。
一陣嗡嗡的低笑聲,在學堂里響起,幾十道目光,或者幸災樂禍,或是帶著幾分同情,都直直的盯著荀昭。荀立算是賢師不錯,但是所謂嚴師出高徒,荀立對學生的嚴厲,也是出了名的。
荀立臉色陰沉,隨即又漲得略有些紅,原本以為兒子不但開了智,還玲瓏精巧,誰知道居然第一天上課就給自己惹出笑話來。
「老師,學生不明白,人性究竟是善還是惡。」荀昭像是沒有看到父親和其他同窗的神色,頓了一頓,開口說道。
「哦。」荀立緊繃著的臉色,頓時為之一緩,「你倒說說看,到底不明在哪里。」
「剛才听老師授課,孟子曰義,性善而生義。那不豈就是說,人性本善。可是老師又說,荀子曰禮,人性本惡,須以禮法約束教化。學生倒是不明白了,到底是因仁義而生禮法,還是因禮法而行仁義。」
性善和性惡,其實這個問題,在荀昭還是蕭衍的時候就想到。
只不過,蕭衍所處的那個年代,眾人熙熙攘攘,追名逐利,整個社會一片浮華,根本由不得他去多考慮這個問題,更難以找到合適的人來和他議論這個。
「這……」荀立低吟一聲,拿著右手中的竹簡,在左手上輕輕拍了幾下。
性善還是性惡,這個問題,其實荀立也不是第一次听說。尤其是近數十年來,儒家一門,逐漸興起,各方對「性善還是性惡」的爭論,也是愈加的激烈。
不過,荀塾雖是有些名聲,但是畢竟不是當年的稷下學宮。在里面學習的,也盡是幼童少年,以教書習字為主。若要和他們討論這些問題,目前未免有些太過高深了。
只是,讓荀立最為吃驚的是,若是其他年長的學生,問自己這個問題,也不算太過稀罕。荀昭今天可是第一次進學塾,而且剛才主要講的是《荀子》,對于孟子一說,只不過是旁征博引的時候略微提到一些。
荀立哪里知道還有一個蕭衍的存在,見荀昭居然能從那麼寥寥幾句話中間,就抽理出孟子所說的性善,還能引申以仁義而生禮法的話來,要知道這可是荀昭第一次進學塾。第一次進學塾就能提出這麼有見地的問題,荀立不但暗暗承認自己當年辦不到,便就是教授了這許多學生,也從來沒有見到過。
按照荀立原本的念頭,自己這個兒子雖然看起來不但是開了智,還顯得頗為聰慧,可是最多听明白些道理,學寫幾個字,已經是足夠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荀昭居然會問出這麼多來,一時間,荀立也有些愕然了。
又是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在學堂里面響了起來。荀昭所問的問題,年齡小一些的學子,根本沒有去想過。年齡稍大的,雖然有的也私下想過,可是大多又覺得孟子和荀子都是聖賢,說的話應該都是有道理的,況且這個問題實在有些繞人,所以也沒有深究過。
眼下卻被荀昭提了出來,一個個思量一二,也覺得頗有些深意,都睜大了眼楮盯著荀立,看老師該如何解說。
「孟子曰人性本善,荀子曰人性本惡,那若是由荀昭看,又覺得該是如何?」荀立沉思片刻,忽得心里一動,卻是並沒有直接說解,而是嘴角含著幾分笑意,走到了荀昭身邊。
荀立自然不會指望兒子能把這個問題說的太深,只是想再探一探他的悟性,看看兒子究竟能說到個什麼程度。
「學生……學生以為,荀師和孟師說的都對。」荀昭沒想到父親會倒過來先問自己,也是毫無準備,撓了撓腦袋,硬著頭皮回答。
「哈哈。」眾學子都是禁不住笑了起來,不過其中並沒有什麼惡意,畢竟荀昭所說的,也是他們自己想的。
「不過,學生又以為,無論是人性本惡還是本善,都用錯了一個字。」荀昭抬起頭來看了看父親,見父親笑盈盈的朝自己點了點頭,頓時鼓起一陣勇氣。
「嘩……」這一回,眾學子再也是按捺不住,孟子和荀子,那可是堂堂的聖賢,一個小小的荀昭居然敢說他們都錯了。
「狂妄之言。」荀積比荀慎和荀迎只小兩歲,因為已經年方十四,所以坐在了後排,和荀慎坐在一起。而荀慎已經是十六歲,過了今年,便要肆業。
荀積不屑的撇了撇嘴,又看了兄長一眼,似乎想要得到兄長的應和,豈知荀慎竟像是什麼都沒听到一樣,兩只眼楮璨璨生輝,只看著荀昭的方向。荀積頓時覺得有幾分無趣,低下頭來去抄手邊的書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