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月娘在,哪肯這麼輕易地就讓侑金被退回去。她這幾天回了城里娘家小住,倒不會在這時出來搗亂。
張手美既然將錢送出去了,就沒做收回來的打算,他們家是不富裕,她賣了兩三個月的魚,運氣好能賣出價,手上攢了點錢,現在還過得去,侑金不是付不起。
在推讓之間,听到院子外有人問︰「顧先生在家吧?」
顧先生見張手美這麼堅持,對顧大娘發話︰「那就收下吧。」
來人是石勇,作揖行禮剛坐下,石青嬸子也來了,她看上去很不痛快。
顧大娘笑臉迎上前︰「這是怎麼了,黑著臉做什麼,快進屋坐,屋里暖和。」
張手美看了看石青嬸子,又看了看石勇,石青嬸子一跨進門檻就凌厲地看了石勇一眼,石勇則是不敢正眼回視,她猜,應是兩母子之間起了爭端。
石青嬸子淡淡地招呼了顧先生一聲,壓低了聲音問石勇,「你就打算不著家了?」
唔,還不是一起來找顧先生主持公道的,應該是石勇前腳逃過來,他娘後腳緊跟著。
顧大娘為她端了一碗茶,「孩子怎麼了?」
那麼強悍的石青嬸子竟然動容,一臉悲戚,不像平時發飆那樣倒豆子般說話,抿緊了嘴,不住抽動。顧先生對顧大娘使了個眼色,顧大娘就拉著她進屋里說話。
石勇見房門掩上,小聲對顧先生說︰「我娘她——知道了那件事。」
顧先生淡淡地道︰「遲早都會知道的,你就與她好好講講。」
石勇哀嘆一聲,十分苦惱,「我講了,她不听。她是位婦道人家,當然只顧得了眼前的快活,哪里會想那麼長遠……」
顧先生如有所思,喝了一口茶,不再說話。
張手美對石青嬸子無愛,對他們家發生的事也不感興趣,她靜靜地站了會兒,覺得自己沒有繼續呆著的必要,先前顧先生說有話要對她說,眼下看來是說不成了,她起身告辭,顧先生回過神來,深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一句話也沒說,「那,你先回去罷,改日再說。」
她走時看見石勇也盯著自己,好像有話要說。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沒想到還真的是有話找她說。
傍晚的時候只身前來,「手美,我娘要找媒人去退親,你說如何是好?」
根據早上在顧先生家說的那點只言片語來判斷,好像也不是退親的事。張手美想了想,可能是石勇瞞著她娘的那件事太惹她生氣,她娘見他不遂自己的心,也不打算遂他的心,所以導致的後果就是他中意的親事要被退掉。
他焦急上火的樣子,好像挺不想退,張手美卻是心頭一喜,退親好啊早就覺得蓉兒嫁過來前途一片晦暗,現在他們願意給她重新尋找光明的機會,還有什麼比這更實惠的不過她面上沒表現出來,一臉淡定地安慰他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石青嬸子要做主,你就由著她吧,我清楚她的脾氣,與她對著干是沒用的。」
「手美,你,你怎麼說出這樣的話?」石勇不解地看著她,「當初你要我爭取,還為我出謀劃策,如今怎麼換了副面孔?」
他听說了這個決定就來找她商量,她怎麼能說這樣無關痛癢的話?
張手美扒開他指著她的手,笑著說︰「我不僅面孔換了,連心也換了呢。我想來想去,覺得你們還是不太合適,退了也好。」
「你——」石勇氣得不行,又說不出旁的話來,使勁將袖子甩甩,掉頭就走。
張手美哼著歌兒走進廚房,蟲娘抬頭看了一眼,「勇子走了?怎麼不進來坐坐。」「走了。」張手美笑了笑,哼歌兒的聲音大了一些。蟲娘在做蒸餅,將蒸籠揭開,忍不住問︰「什麼事兒這麼開心?」她用筷子插在包子上,包子顫巍巍地晃動,「來嘗嘗,看好了沒。」
太燙,張手美找了個碗,拿兩只筷子掰開一看,熟了。
蟲娘把灶里沒燒完的柴拿出來,放在底下的灰堆里弄滅,「拿出來就吃吧。」
小尾巴剛好進來,眼巴巴地望著,張手美將碗遞給小尾巴,「你來嘗嘗,看好了沒。」
蟲娘笑了笑,在圍裙上擦手,「仁美是不是以後就天天在顧先生家呆著,不回來吃飯,只有晚上回來睡覺?」
「是的,顧大娘說跟著他們一塊兒吃飯就行。」
「我記得以前勇子在城里讀私學,離得遠就住在那邊,一年難得回來幾次。孩子小,在外頭沒有家人照應難免不習慣,每次回來一趟,你石青嬸子就殺雞割肉的,石勇這孩子,和他爹娘可不一樣,怎麼吃也不見胖。」
張手美覺得是,他真是太單薄,又附和道︰「性子和石青嬸子石青叔也不大一樣。」
蟲娘點點頭,拿著抹布在灶台上擦了一圈,「這孩子心善,耳根子也軟,待人和氣,是個讀書人的樣子。」
張手美想,那更嫁不得,還能指望他以後為蓉兒出頭啊?有時候讀書人反倒沒有莊稼漢好,讀書人不過就多認得幾個字,又迂,又弱,思想受了桎梏,身子還不結實,要是不能高中做官,真不如找個勤懇踏實的莊稼漢。好在退親在這個時代不是太大的事,被退親的女子還可以再議親。
既然石家要退親,張手美琢磨著二姨母家開年就遇到這樣鬧心的事,心里頭肯定不痛快,她正好可以勸說勸說,寬寬他們的心。她和蓉兒年齡相仿,要是蓉兒想不開的話,她們倒容易說起心里話來。
她對她張阿生說要去二姨母家一趟,先前給她家拜年,是張阿生領著蟲娘和小尾巴去的,張手美沒去,張阿生覺得她去一趟也好。
最先,張阿生不以為她說要去拜年,還以為她是要去擔魚,張手美年前的時候說過年後再說,張阿生一直記著,現在年後了,張手美只好說以後不用去賣,什麼時候人家再要再賣不遲。
哎,都是為了在他面前避開銀鐲空間的事。
去二姨母家的路遠,好在張手美記性不錯,只去過一次,沒忘了怎麼走。
奇怪的是,二姨母家並未有被退親的悲戚之感,張手美變著法兒委婉地相問,比如,蓉表姐還好吧,心情如何?比如,日子定下來沒有,是不是快了?二姨母說︰「日子還沒定呢。媒人來提親後,換了帖子,合了八字,還成,接下來怎麼做,自然是等著那邊主動。」
張手美就搞不懂了,這都兩三天了,石青嬸子遣的媒人難道還沒走到?
鈴兒早就等不及地拉著張手美進屋,「想不想看我姐姐自己縫的嫁衣?可好看了。」
蓉兒將嫁衣展開,大紅的一片,張手美忍不住驚呼起來,「你的手真是太巧了」兩邊的袖子用金絲線繡著鳳凰的翅膀,下面有好幾層,用金絲線繡著鳳凰的尾巴,一層一層疊起來,好看得很。真虧她想得出,繡得好,得花多少功夫才能做出來啊
張手美掂了一下這衣服的重量,忍不住哆嗦,這穿起來還走得了路嗎?
不過這是嫁衣,穿上它不用怎麼走路,古代的女人,美不就美這一回嘛,鈴兒說她從會針線活起就開始做她的嫁衣,嘖嘖,這麼一件,真是滿腔心血。
鈴兒抓起那金絲線繡的地方給張手美看,「美姐姐,你仔細瞧瞧,這可是金絲線啊,不便宜姐姐也好意思開口要,爹娘也真舍得。」她嘟起嘴,心疼著呢,不過一會兒又笑開來︰「姐姐,成親完就把這嫁衣給我吧,我把金絲線拆下來,拿到城里去賣。」
張手美敲了她一記,「真是口沒遮攔,這是姐姐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你怎麼看得這麼隨便」
鈴兒一坐在床沿上,「我就不知道嫁人有什麼好……做小孩兒多好,我就不想嫁人。」
張手美笑盈盈地答道︰「你這麼想說明你還是小孩子,等你再大兩歲你就不這麼想了,說不定到時候你就和姐姐現在一樣,天天不出門,給自己做一件嫁衣。」
鈴兒對她的話嗤之以鼻,皺了皺鼻子,「我才不會這樣。」說完氣呼呼地出門去。
蓉兒抬起頭來,「手美坐,你別理她,這麼大了還是小孩兒心性。」
蓉兒的臉上蕩漾著一層瑩潤的光輝,看得張手美有些發愣。她坐了下來,蓉兒又低頭去繡。屋內靜悄悄,只有盆內木柴燒起來啪啪的聲音。
張手美知道石青嬸子遣的媒婆總是會來退親的,有一句話她很想問蓉兒,是因為要嫁人了這麼開心還是因為要嫁給石勇才這麼開心。
她在醞釀著怎麼開口,鈴兒一陣風地跑進來,盆子里燒出的柴灰揚起來一些,蓉兒怨道︰「小心些,灰都撲倒衣上來了」
鈴兒臉上的神情悲喜難辨,「那個媒婆又來了……」
蓉兒心口一動,含著笑將頭垂下去更低,手上有些握不住針。
「蓉表姐……」張手美張了張口,還是說不出來。
她決定等媒人走之後再說,最好是等蓉兒被告知後她再安慰她。
鈴兒看著張手美,「美姐姐,我去偷偷地听一听,看那媒婆又來做什麼。」
張手美看了一眼有些羞怯的蓉兒,「好。」
不一會兒,鈴兒再次進來,這次是撇著嘴,神情怏怏,張手美以為她是為退親的事難受,誰知道一問,鈴兒說︰「石勇家派人送了一份禮單,說要商量過禮的事,美姐姐,姐姐真的要嫁走了」
她在難過自己少了玩伴,張手美卻是在想,有沒有搞錯?石勇都急得來找她拿點子了,不是說石青嬸子打算退親的麼,怎麼是遣人來說過禮的事?
蓉兒將手放在火盆邊烤烤,睨了鈴兒一眼,「我是嫁人,又不是被賣,你別老是這個樣子。」鈴兒哼了一聲,「你真討厭,嫁吧嫁吧,嫁了以後就別回來好了」
張手美了解,過完禮就是擇期,離嫁出不遠了。
石家好像是特意給他們難堪一樣,遣媒人送了禮單來就走,二姨母和二姨父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人,媒人不說他們怎麼知道這都是些什麼禮二姨母將張手美喚出來,把禮單遞給她,「手美,你爹說你陪仁美念書認得不少字,你試著看看,能不能認出來。」
「媒人沒說嗎?」。
「她說石家什麼都沒說,她只負責將東西拿來,我們要是有不同意見就重寫份給她拿過去。」
先前讓石青嬸子將蟲娘嫁給自己的爹時可沒這麼復雜,什麼都是說說一下子就搞定。不過也是,嫁一個寡婦和自己兒子娶妻是不能相比的。
這上頭的字很清秀,張手美覺得應該是石勇所寫。她仔細辨認著,「豬肘子一副,酒兩壇,雞一只,鴨一只,雙親包封……」
有些字張手美也不太確定,她念完一項,二姨母就重復一遍想想,兩人對一對,大概能知道是什麼東西。
二姨父也側著耳朵听著,「大概就是這麼些東西,沒什麼好商量,就原樣給媒人拿回去讓他們準備罷。」
二姨母不同意,「我們又不算高攀他們,哪能由男方說給多少就給多少?這些東西還要議議。手美會寫字吧?」
張手美有些汗顏,「字我能大致認出來,還真沒寫過,村子里有識字的人麼?請他再寫一份吧。」二姨父同意︰「就是孩子會寫,家里也沒筆墨侍候,你還是想好都要什麼東西,明日我拿到城里找人寫去。」
乖乖,佃家台好歹有個顧先生是讀書人會認字寫字,這附近竟連戶這樣的人家都沒有,寫個禮單還要跑到城里去?
難怪他們把這樣的東西給她看。
「二姨母,過了禮是不是就要擇日了?」
「是這樣一步一步來,不過不急,合八字的時候我們讓人算了一下今年合適的日子,怎麼也要排到下半年去了。」
張手美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來安慰他們,結果一句也沒用上。
二姨父和二姨母在討論禮單,蓉兒認真地繡著嫁衣,鈴兒百無聊奈地嘆氣,張手美拍拍她的肩,只有安慰安慰她,「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要是姐姐沒人提親,嫁不出去,是會被人說三道四的,你以後要是想她,就到我們家來玩,反正我們都在佃家台,離得近,總能見上……」
吃完飯要返程的時候,有個人在他們家門前探頭望了好久,二姨母低聲對張手美說︰「那人是十八娘,她見過你爹來擔幾次魚走,知道我們的魚都賣給你們,跟我說過好幾次,你看看他們的魚能不能要,要是你能上城里賣掉,就收了吧,他們家挺不容易的。」
二姨母喊了一嗓子,讓十八娘進屋來說話,那人走近些,張手美才看清她穿著一個打了很多補丁的袍襖,抄著手,含著胸,頭發也不如二姨母梳得整齊。十八娘也打量了一遍張手美,「這就是巧兒的大女兒?嘖嘖,長這麼大了……」
听說她家小池塘里的魚上城里賣過一回,城里的人過一次年,都喜歡選又肥又大的買,幾乎沒有人看上她家的魚,平日里跑一趟頂多賣一兩條,過年的時候愣是一條沒賣出去。
人人都說年年有余,誰也不願意自家余的比別人少是吧,雖然大部分賣魚的魚都只是那樣子,和二姨母家的差不多,但是這位十八娘家的也太瘦太瘦了,像沒長開的一樣。
十八娘將網起來的魚放進捅里,「喂了快兩年,就是不見長,你要是覺著還行就收了吧,看著給就行。」
二姨母家的魚被張阿生來收了四五次,五六十條能每條賣二十五文錢已經創下歷年的新高,他們的魚能銷得好,旁人自會來打听,這麼一說,張手美好像就成了魚販子。
十八娘一臉懇切地看著她,她終是不忍心拒絕,人家可都是指著這麼點兒東西換錢用呢,農戶家一般都是自給自足,用錢的地方不多,但是能花上的地方都特別緊要,比如鹽,吃飯少不了鹽,這個是沒法自己弄的,都要到市面上去買,得拿錢換吧?還有衣,自己家能做衣服,但是布啊線啊刀呢,那都是要花錢買的。
張手美收了她家二十條魚,按一條魚十八文的價錢收的,給了十八娘三百六十文。
二姨母替她把魚提回來的時候說︰「她的魚賣十五文都不定有人要,你倒是大方,十八文收她的。」
當時說價錢的時候張手美只是問了一下十八娘在城里賣一條是多少錢,十八娘說有時候二十文有時候十五文,所以張手美就折中,給了十八文的價,此時二姨母這樣一說,她還真覺得自己做這樣一件事就是太大方,是吃飽了撐著。不過買都買了,總不能給人退回去吧,
「這魚一直長不大,是不是跟池塘有關系?我買回去在我們家池塘里養著,等長大了再賣,還能賣三十文,不是有得賺?」
二姨母道︰「你看得開就行,我怕你回頭覺得不值。」她小聲說︰「有些東西有邪氣,她家那小池塘淹死過人,所以魚一直喂不好……」
這種邪說張手美倒是不信。
二十條魚雖然都是小個子,還是要分兩個桶裝,二姨母堅持要二姨父送她到家,張手美知道二姨父明日還要上城里弄禮單的事,就拒絕了,說自己能挑回家。說來說去說了半天,最後雙方都妥協,二姨父說就送到十里長亭那,大概是送一半路,張手美就答應了。
明明是可以裝進空間里隨身行,又要折騰別人。哎,這點事真的很不好弄,若是她是個男子多好,沒人會擔心她的肩膀挑不起重擔,需要藏著掖著的東西沒那麼多。就是個魁梧有力的女子也不錯啊,至少有說服力。
二姨父一路都走得挺快,呼哧呼哧直冒熱氣兒,他放下擔子的時候,擦了一把汗,「手美,以後你蓉姐姐嫁到佃家台,你多去看看她,有什麼事你跟我們說,就怕這孩子吃了虧也放在心里。」
看來二姨父也是有點擔心,不過他這種擔心是正常的擔心。古代人往往只是考慮對方的家底豐厚不,和自己是不是門當戶對,他們並未像後世的人那樣從對方家的人好不好相處這個方面來考慮,在古代,誰不覺得媳婦受婆婆的委屈是正常的呢?不是有句特爽的話叫做「多年的媳婦熬成婆」……
晚上洗腳的時候听蟲娘說今日石青嬸子家請了胡醫來,她有些擔心,「難不成是你石青叔病了?」
蟲娘說這話的意思就是需不需要去探病,張手美知道她是在詢問自己的意見呢,怎麼說石青叔也是小尾巴的伯父,都是在一個村里,何況他還是地主的監工,租陳家地的佃戶不都希望能搞好這層關系?
雖然張家現在沒有租地,但村子里的其他人都去了的話,他們不去也不好。
翌日一早,蟲娘探完病回來說︰「我以為是你石青叔病了,沒想到是勇子病了,生生又瘦了一圈下來。他讓我給你帶句話。」
蟲娘想著要說的話,有些納悶︰「他說,你叫他放棄,他偏不放棄,怎麼他娘也不會不管他的死活,他說現在事情已被他掌控。手美,上回他來找你說什麼事兒了嗎?」。
張手美沒有瞞她,將要退親件事說了,蟲娘想了想道︰「上次勇子說服嫂子去提親,是答應她回官學參加考試,這次又拿絕食來要挾,看來他真的是很想迎蓉兒進門。」
糊涂啊糊涂,張手美覺得十分不妙。
兒子為娶一個女子,拿前途和生命來與老娘作對,眼下雖然是贏了,卻不知道是生生為自己的媳婦積了深怨
石青嬸子是不敢對自己的寶貝兒子怎麼樣,她難道不會把所有的氣都撒到蓉兒身上?她成了婆婆,撒氣的時候還能理直氣壯呢
石勇能將人娶到手,卻不能保護她,還在美滋滋地說一起都由他掌控?
他真是個糊涂蛋。
糊涂的石勇不僅第一時間讓蟲娘帶了話回來,還在自己能掙扎著走出門的時候,第一時間就來親口告訴張手美,說雙方的禮都訂好了,等過完禮就可以定下日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