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手美給金在田熬了一碗濃濃的姜湯,「喝完後去銀鐲空間里洗洗手,你這頭發還是濕的,也不能就這樣躺下,干了再去睡。」
就是他躺下,怕是也睡不著。
「秀兒姐姐的事你別想太多。」張手美不知道怎麼去安慰他,或許他根本就不需要安慰。
「自她染了這個病,好的壞的打算各佔一半,後來情況越來越壞,我和娘都知道時日無多,只是沒想到她選擇自己親手結束——要不是官差來這麼一趟,也許還能多挨些日子。」
官差也有官差的苦衷,要不是別的縣傳成了疫情,領頭的革職查辦,江陵府這邊也不會這麼著緊。
金在田坐在那里,像是將整個黑夜的氣息都披在身上,張手美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要不是她拿著燈盞走的時候在他面前停頓一下,她不會看見他紅紅的眼。
女人心里頭亂的時候,大多喜歡找個人傾訴傾訴,男人不一樣,他們喜歡獨自呆著。所以她給他空間。時間的話——應該要不了多長,人都是要往前看的不是。
都說人生三大苦︰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金在田雖然沒有喪父,可是童年時期沒有父親關愛;如今他雖然喪了妻,可是還好,他還年輕。張手美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他黑夜一般深沉的面目,我們擁有親人,擁有愛人,可是最終我們還是要走好自己的路,恨和愛都是我們努力的理由。
她模到一旁的冬郎,將他緊緊用在懷里。
是的,不僅心中有愛的時候要活得幸福,就是心中全是恨,也要讓自己比他幸福。
在自己身上沒看明白的,她竟然在這個人身上得到了智慧。
半夜里下了一陣急雨,天亮的時候漸漸消停,屋子里還不是很亮堂,金大娘抬起頭望了一下前頭的窗子,又支起身子看了看熟睡的冬郎和張手美。她輕輕地撩開被子坐起身,躺了太久,陡然坐起來有些不適應,模了模額頭,一片冰涼,還好退了燒。坐了一會兒,她悄悄地起身出了西廂房。
身子好了些,才感覺到肚子咕嘰咕嘰地叫,饑餓像百爪不停地撓,撓得心里發慌。她推開廚房的門,竟看見金在田趴在椅背上。
「在田?」
金大娘將灶里的火生起來,金在田慢慢地抬起頭,脖子有些僵硬,胳膊完全麻了。金大娘幫他松著胳膊,「怎麼在廚房趴了一夜?冷不冷?來,往灶前坐,借點火氣。」
金在田慢慢轉著脖子,「還好。昨晚上沐浴完,沒想到就在這兒坐著睡著了。」
「昨晚上累著了吧?」金大娘幫他把頭發束好,鍋內的水開了,舀到盆里,兌點涼水,兩人沾了沾面。
「娘,是不是冬郎在哭?」
金大娘側耳傾听一會兒,「該不會是醒了吧。」她又回到西廂房來,冬郎不是在哭,是不舒服地直哼哼,張手美正支起身子輕輕地撫模著他,金大娘往前探出身子去︰「怎麼了?是尿了還是拉了?」
張手美也不知道為什麼,「昨晚上他就這樣,看上去很有些煩躁,怎麼今日還是,是不是病了?」
「我看看。」
金大娘將自己的額抵上冬郎的額,感受了一會兒,心里頭開始打鼓,「好像有些發熱。」
「啊?」張手美心里可是咯 一下,他是昨晚上凍著了,還是染了他娘的病?
別看冬郎人小,煩躁起來和大人一樣一樣的,東西都吃不下,喂他喝米湯,他頭擺得跟什麼似的,將勺子踫潑了好幾次,吞進去的也吐出來,身上搞的一團糟。
金大娘知道孩子心理躁,耐著性子收拾。他太小不會說,大人只能跟著干著急。
金在田臉色更暗了︰「不行,還是去找個郎中來看看。」
張手美反復回想著,是不是自己沒有照顧好,大人得了那病都抵不住,小孩子不如大人抵抗能力強,更難說。
可是金大娘不是那麼擔心,她說,孩子生下來還不算真正活著,要出過痘才真正算活下來。她有經驗,「要真是染了他娘的病,也不是個壞事,按照郎中的說法,這叫見喜。在田小時候出痘也是正好撞上我兄弟得天花,我記得那時候的郎中說,在痘沒出來之前,喝金銀花露可以防治。在田,你跟領頭的說說,到附近去看看,我記得二道溝那邊的沼地處有這花的,去摘點回來。」
「哎。」金在田推門而出,不一會兒又折回來,金大娘訝然,這才急了︰「領頭的這點情也不通麼?你小時候出過痘又不會再上,他們怕什麼……」金在田打斷她的話,「不是,我還沒對領頭的說,是有人來了。」
張手美往門前敞院上一看,是金大伯來了。他還是戴著他常戴的瓜皮帽,還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姿態。
金大娘將冬郎交給張手美抱著。
張手美看了看金在田的臉色,他就這麼將人帶來,連句話也沒說嗎,「你和你爹關系一直是這樣嗎?」。生了冬郎,張手美還以為他們好些了呢。
金在田瞧著她,只是不出聲,心思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很快,金大娘進屋來,「手美,把冬郎給我,你金大伯想看看孩子,到屋里頭拿件片子我包著,別又見了風。」
張手美忙把片子拿來,金大娘將冬郎裹緊,抱到敞院里去給金大伯看,金大伯裂開了嘴笑,巡邏的差人過來誒誒兩聲,金大伯將手抄到袖子里去,拿了東西出來,與那差人背過去說話。
張手美收回目光,連來探望都要塞錢,真是什麼時候都一樣,趁火打劫的人不在少數。一會兒金在田去摘金銀花是不是也要塞點錢才讓走啊?
金大娘將冬郎抱給金大伯看,卻沒告訴他孩子正不舒服,「讓他知道了又得記掛著。」
金在田不滿︰「就是該讓他知道,你以為他真的關心的是我們嗎,他只關心冬郎。正好冬郎病了,也該讓他上上心,找郎中或是找藥來。」
「關心冬郎有什麼不好,總歸是自己的親孫子,關心冬郎不就是關心你?他就是關心你你也不領情,還不是一直給他臉色看只盼冬郎長大了別像你一樣,一輩子帶著偏見看人……他來看我們這一趟有多不容易,趕了這麼遠的路,好話說了一大堆,還要時時處處打點。」
金在田不想與娘爭吵,閉了嘴不再說話。張手美推他一把,「趕緊去摘金銀花吧,冬郎等不及。」
金在田走了後,張手美對金大娘說︰「在田哥生金大伯的氣還不是期望金大伯也對他多上心,從小金大伯就不在他身邊——」
金大娘的淚悄悄掉下來,轉過身去抹了。
她一直維護著那個人的形象,可真要說他對他們娘倆不上心怎麼不是這樣,方才金志達就沒有問他們大人如何,匆匆帶過,對死了的人說的是,死了還好些,怎麼得了這害人的病。說實話,這趟他來,只是想看孫子如何。
可是又怎麼樣,哪怕是跟錯了人,如今也只能將錯就錯,自己寬慰自己,自己麻痹自己。
果然,金在田去采摘金銀花塞錢給差人了的,「他們天天守在這兒,說是沒酒喝,家里還有一壇子酒,我應了給他們喝的,我這就拿去。」
金銀花又白又香,張手美對藥材沒有什麼認識,但是也知道這金銀花是清熱解毒的好東西,冬郎有內熱,又煩躁,飲這東西再合適不過。
金大娘想要金銀花露,搜集了好幾次那個蒸餾水,沒有成功,最後還是退而求其次,用金銀花煎水,將水晾溫熱了喂給冬郎喝。
金大娘說到這兩天吃的糧食的事,這兩天都在張家住著,吃的是張家的糧食,便讓在田去自己家拿糧食來還。張手美不讓,「還什麼您一直病者,都沒吃什麼,冬郎每日也就喝幾口米湯,這也跟我們計較。」
「在田這麼個大人吃的可不少。」
「在田哥幫我賣好幾次魚,我想請他來吃飯都請不到,這剛好的機會,之前我欠的,還沒還夠呢。」
金大娘難得地笑了,「我不跟你說,你們家多了兩口,糧食也緊,還是一定要還的。對了,秀兒走了,我們將房子打掃打掃就回去住,別老麻煩你們。這兩**照顧冬郎還照顧得有模有樣的,真的是長大了啊。」
張手美也笑︰「麻煩什麼,我現在對冬郎是越來越喜歡,秀兒姐姐走的時候可是將他交給我了的,我替她愛他還來不及呢。」
吃完晚飯,張手美和金在田去打掃房子,家里還有前兩年和前些日子摘的艾蒿,听說艾蒿能驅邪氣病氣,他們將房子打掃干淨,又點了艾蒿每間房子燻。另外,將秀兒病著的時候用過的東西都集齊燒了。
這日,又有一個人驅車來探望,是齊二郎。他讓阿才去給差人們買酒喝,自己走到敞院來,與張手美說話。張手美見到他才恍然想起,到了交魚的日期。
齊二郎的神色不如前幾次來的時候輕松,「我是特地來告訴你,魚暫時不需要送了。」
「不需要送?」張手美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齊二郎略嘆一番氣,「不知是誰傳出去的,說我們的魚都是你供,而你現在染了瘟疫被隔離,就說你的魚也染了魚瘟吃不得。最近生意清減了大半,不僅油浸鰱魚要下菜單,魚糕也沒有人要**風樓的。」
真是搞笑,人會得天花,听說過魚得天花的嗎?
怎麼會這樣……是誰在背後頻頻放冷箭?
齊二郎問她︰「听說死了個人。可再有人染上這病?」
張手美苦笑,「鄰家小兒怕是要出痘,其它人都還好。」
齊二郎點點頭,「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全。小女圭女圭出痘是好事,我小時候就出過,明兒我讓人抄張方子來,他們要是用得著就照著去抓藥,照著看護,幾日就可結痂痊愈。」
張手美笑嘻嘻地謝過他,「二少爺有心了。」
齊二郎歪著頭看她半晌,一臉玩味,「你的生意做不了,怎地不愁眉苦臉,還有心思想著隔壁小兒?」
「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辦法我會想,愁眉苦臉有什麼用。」
「那也是。」齊二郎朝屋里頭看了一眼,「眉兒小娘子不在?」
張手美抱胸含笑,「怎麼,看上我家***了?」
「哪里的話,可別亂說,別亂說。算我多嘴好吧,這就告辭了,有什麼想法歡迎你來城里找我。」齊二郎作著揖,退著步,唯恐避之不及。
待他走後,張手美一人在家呆坐著,可是愁煞了事情來得太突然,怎麼一下子自己就從一個充滿著美好希望的人變成一個走入絕境的人?之前還在幻想賺到很多銀子蓋房子買地,現在轉眼就要為生計發愁。
張仁美見張手美心情不大好,慢慢地挨過來,「姐姐,我們一起想辦法。」
張手美模著他的頭笑,「你能想什麼辦法?」
張仁美認真地想了想,「姐姐,我不想讀書,我想去做木簪子賣,一個木簪子賣五個錢,一天賣六個,就有三十個錢了,一年下來有不少錢呢。不能都是姐姐辛苦掙錢,我長大了,也要掙錢。」
「你才多大,想掙錢,等你什麼時候大過姐姐再說。」
張仁美看著張手美對自己眨眼,不自覺地去模自己的頭,什麼時候能大過姐姐?那是不可能的啊,他說不過她,囁嚅道︰「總之……不能都是姐姐說了算。」
「你能這樣想,姐姐很開心,」張手美想了想,「不過你要清楚你想要什麼,你說你要讀書,姐姐支持,因為那是你要的,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擅長不擅長,只要你要,姐姐就支持。但是,你自己做這個決定卻不堅持,才過了幾個月,又說要賣木簪子……姐姐支持你想做的每一件事,但是姐姐絕不支持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做什麼事只有三分鐘熱度。你明白嗎?」。
張仁美似懂非懂,張手美心中已經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