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姨母家吃過晚飯,大力送張手美回到佃家台的時候,夜幕上已經掛滿了星星。夏日的夜格外亮堂,張手美抬起頭辨認北斗七星的方向。這麼多年過去,北斗七星還像以前看到的那樣。天空中有一個星座張手美總是一眼就能認出來,獵戶座,現如今的獵戶座比一千多年以後看到的更豐富,更璀璨。
張阿生他們在屋前敞院納涼,金大娘也抱著冬郎在張家門前納涼。
在路口那里,張手美讓大力別送了,怕這些人見到了又要問一通,自己還得解釋半天,「時候不早,你早些趕回去——你還是等等,我將你送到村口。」
大力推辭半天說不要,送來送去的何時是個盡頭,「以後少不了要你幫忙,別再這麼客氣。路我只要走過一遍都記得的。」
「我不是跟你客氣,正好要去找人,順路嘛一會兒有弟弟陪我,你也別覺得麻煩。」張手美讓他等等,她去叫張仁美與自己一起。
張手美真的是要去找人,找石家勇子,她帶上張仁美,可以讓張仁美去喊他出來。
張仁美抓了一只螢火蟲握手中,正在竹床上逗冬郎玩。他將手掌一開一合,冬郎看得一愣一愣。全程都是張仁美在自high就是了。
張手美走近來喚了他一聲。
兩姐弟在村口處與大力告別,張手美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到披星戴月這個詞。
其實去石家與去村口並不順路,離村口最近的是顧家,石家在靠近皂莢樹那里,因為是在陳府的田莊上做事,他們家離陳府的一大片田莊最近。
整個佃家台就只有他們家圍了大院子,陳府的土地收成的時候,各佃戶家就會送來租糧,都擠在這個院子里稱量交租。每年交租的時候最熱鬧壯觀,院子里到處放的都是糧食。在他們家後遠處是陳府的倉庫,收的糧食全堆放在那里,擇日陳府再運回自己府邸的倉庫。
倉庫前後都有門,一邊開的門方便石青叔收了租糧之後存放,另一邊門朝向田莊,當然是方便托運。據說,原主和陳少爺就是在陳府倉庫那里相遇的。
張手美和張仁美走到石家院子外頭,看見院門虛掩,院子里沒人,倒是屋子里頭傳來石青嬸子拔高了的聲音,不知道在訓誰。
張手美覺得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很奇怪,她認為兩個人合不合得來靠的都是氣味,不是有個詞叫做氣味相投麼,張手美和石青嬸子打交道不算多,但是她就很排斥她渾身充斥著的氣場,就算看不見她這個人,听著她的聲音也同樣討厭。
沒辦法。
「弟弟,進去問問勇子哥哥在不在,在的話讓他出來一趟。」
石青嬸子中氣十足的聲音直往張手美耳朵里灌,不過還是有些听不太真,只知道石青嬸子訓的人不是石青叔就是石貴,也許連帶著兩個人都罵了。
石貴是石勇的弟弟,和張手美一般大,石貴和石勇可不一樣,石勇生得俊美而柔弱,不隨石青叔也不隨石青嬸子;石貴長得特像他娘,比較壯實,性格像他爹,听說石青叔是個有些風流的人。就說嘛,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好事不能讓石青嬸子全佔不是,總得有些事鬧鬧她的心。
前幾年石貴被石青叔送到城里去學藝,結果他在城里兩年,手藝沒學會,倒是學會了風月,上花樓喝花酒,還學會了博彩,進賭坊怡怡情。石青嬸子氣得緊,也不放心他一人在城里,于是拉他回來跟石青叔一起做田莊監工。
院門 地一下被拉開,匆忙走出來一個人,就是石貴。他低頭往前沖出幾步,眼角才掃到院門邊站了一個人,由于張手美站在樹影處,暗得很,他沒看清,走回來又仔細看了看,「我當是誰,是手美啊——在等仁美?」
「嗯。我來找勇子哥,這麼晚你去哪里?」
石貴甩甩頭,「鬧心,頭都快炸了,我到田莊上走走,散散心去。」
張仁美小跑著出來,「姐姐,石青嬸子說勇子哥哥不在家。」
石貴切了一聲,「什麼不在家,等著,我去替你叫。」
石青嬸子正在氣頭上,就這麼吼一句不在也是她的作風。
話說,石青嬸子從小就喜歡石勇,他長得好看啊,小時候又乖,讀書還聰明,不像石貴,從小什麼都干,破壞的事一堆堆,就不說他偷糧食炸魚塘捅蜂窩掏鳥窩這些小事——對了,說起掏鳥窩,他有一次爬上一棵大樹,竟然誤掏了個蛇窩,都以為在樹上的窩都是鳥窩?錯,還有蛇窩呢特別是那種又高又老的樹上……石貴被嚇得手腳發軟,半空中就松了手,摔下來躺了好幾個月。
這些都是听蟲娘說的,那炸魚塘的事發生在顧先生家剛搬來的時候。石貴拿炮仗裝在自制的盒子里,塞一塊硬土沉到水底去,炮仗變成魚雷,炸翻了顧先生家半個池塘的魚。別說,張手美听到這里的時候很佩服這孩子的,甚有創意和冒險精神。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的豐功偉績啊,做爹娘的一邊要擔心他的安全,一邊還要到處賠罪擦。大抵弟兄兩個,一個性格溫馴到了極端,另一個就搗蛋到了極端,真是,勻一勻多好。
做爹娘的誰不喜歡听話又乖的孩子,這樣比較起來,石青嬸子一直都是對石勇百般疼愛。也難怪對石勇放棄今年春闈的事大動肝火,主要是兒子突然不听她的話了啊,能不叫人生氣麼
石貴進去了好一會兒還沒出來,張手美不知道他能不能把人叫出來。又等了一會兒,石勇小心翼翼地出來,倒是沒見著石貴跟來。
「手美你找我?」
「是,給你帶了信兒,借一步說話。」張手美對張仁美說︰「弟弟,你在這里守著,要是石青嬸子出來你就叫一聲。」
張手美將他帶得遠一些,走到確定張仁美听不到的地方,才從布包里拿出一塊帕子,遞給石勇,「蓉姐姐給你的。」
石勇身子一緊,趕緊雙手接過錦帕,錦帕涼絲絲滑溜溜的,他手指摩挲著帕子問,「她有沒有說什麼話?」
「她說你為她放棄前程不值得,更不該為她不顧自己的身體。她希望你繼續努力,重新審視前途,怎麼還是要到京師受試試試深淺;還希望你多愛護自己的身子,你為她做了這麼多,她無以為報,今生一定好好待你,做牛做馬……」都是些肉麻得很的話,張手美盡量說得快。不帶任何感情,但說著說著,還是不由自主地起了雞皮疙瘩。
蓉兒要是會寫字多好,就不會讓她的嘴來說,直接把信交完了事。
石勇听了很受用,循常問,「她如今可好?」
張手美不怕實話實說,「一點兒也不好,要不是很擔心你,會讓我傳這些話麼我問你,你難道真的是為了她不參加今年的春闈?」
「那倒不是……」
「可石青嬸子在外頭對別人都是這樣說的。」
石勇的神色張手美看不太清,只見他捏緊了帕子,「我娘可能誤會了吧。當初我對娘說要向蓉兒提親,我娘不同意,她希望我有功名在身後再考慮婚姻大事。當時我用的就是參加春闈的事來說,我說不讓我娶蓉兒,我便不爭取學館的生徒資格。我娘見我這般堅決,才應了。後來——後來是我自己有些考慮什麼的,成了生徒,卻不打算去考。我知道我娘會不同意,于是先斬後奏……這事瞞不過她,她以為我是為了娶蓉兒誆她,所以年初你見著了,她要取消這門親事。我沒有辦法,只好絕食抗議,她心疼我,才復又同意的。沒想到我竟害得我娘誤會了蓉兒。」
原來事情還這般復雜,張手美越听越氣,「都是為了你自己的考慮,我就不明白,你娶蓉兒和考科舉並不沖突,為什麼要拿蓉兒來做擋箭牌」
「我不是拿蓉兒來做擋箭牌,手美,這事我也不能跟你說,你們怎麼會懂,有人懂我便罷。總之,你幫我帶回口信給蓉兒,說我自有主張,讓她不要記掛我,好好待自己,告訴她,嫁過來後,我也不會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
「那你為什麼非要娶她不可……」好吧好吧,張手美無力,只好抱怨抱怨。
石勇有些不解地看著她,當初可是她死活要讓他對蓉兒負責的,還威脅他,現如今可倒好,一次一次說這樣的話,之前他還以為她是故意考驗他的誠意,現在看上去怎麼還是真的不想他娶蓉兒,她就一定認定蓉兒嫁給自己不好嗎?
張手美無奈,「我會將你的話帶到的。就這些?沒有別的話我回去了。」
石勇作個揖,「好走。」
張仁美拜師那天,石勇和石青嬸子鬧別扭,到顧先生家去了一趟,當時石勇說她娘知道了那件事,顧先生說遲早會知道的,你與她好好說說。石勇說,她只顧眼前的快活,哪曉得長遠的打算。
張手美回憶起這些事來,這時候就是被石青嬸子發現石勇他並未有去參加春闈的意思吧,石勇口中的有人懂他,這人不就是顧先生?張手美將所有的事連起來想,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