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城離開行宮,回到衛府,徑直去見衛玄默,說的自然是他與衛昔昭的親事。
衛玄默沉默良久,才出聲道︰「你先回京,問過你雙親的意思再說此事。」
「晚輩明白。」季青城道,「只是在此之前,有必要與您道明心意。您疼愛昔昭,對此事贊成與否,至關重要。」
「我若反對呢?」衛玄默問道。
季青城坦誠回道︰「等您同意之後,季府再正式提親,不會惹您不快、使您為難。」
衛玄默露出一絲笑意,「我同意與否,取決于你雙親的態度。去吧,安心回京。」
季青城遲疑片刻,取出一封信箋,「家父的親筆書信,要晚輩代為轉交。」
「我大概知道他要說什麼。」衛玄默將書信接到手中,命馮喜代為送客。
這門親事,是良緣還是孽緣?衛玄默不知道。他只知道,這是自己不能夠左右的事情。
在那少年郎帶著皇上密旨前來龍城、入住衛府的時候,他就預感到會發生什麼,卻無從阻止。不能阻止他住進衛府,因為除了衛府,一眾官員都是季青城查辦的對象;不能阻止兩個少年人的相見,真有緣,不在同一府邸亦能結緣,無緣的話,日日相見也是枉然。經歷過年少歲月的人,誰不知曉這些。
自心底,衛玄默想,自己對長女與小侯爺這份姻緣,甚至是帶著幾分期許的。而季允鶴,也是和他一樣的。季允鶴在書信中言辭懇切,只希望他衛玄默不要計較前塵舊事,給彼此的後人一條暢行的路,若能如此,即便讓他付出一些代價,亦是心甘情願。
都是一樣,需要一件事來證明,當年有些事,是有些人一意孤行,釀成了大錯。
他不要女兒與皇族中人有牽扯,女兒做到了;他也許想過不要女兒與季青城有牽扯,可這是連他都做不到的事情,又如何能去要求女兒做到。
這日之後,衛玄默將此事壓下不提,只等來日季青城雙親的態度。
兩日後,太後離開龍城,回京城。季青城、裴孤鴻、蕭龍洛、蕭龍淇等人隨行。
這一年十一月中旬,聖旨送至衛府,命衛玄默進京,就任兵部尚書之職。
在此之前,衛昔昭的日子很有些不好過。
思念,最是磨人。
落雪時、品茶時、作畫時,衛昔昭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男子,想起他帶來的溫暖、安穩、歡笑。
原來有些人,在不經意間已走入人的心海,不可遺忘。
進京之前,收到過他一封信,寥寥數語,如他的人。他從來不是話多的人。看信時,竟熱了眼眶,險些落淚。
才明白,原來情根已種下,她竟不知不覺。
多了一份思念的帶累,應付起府中事宜來,就是強打著精神。她心底里曉得自己的狼狽,而與她同病相憐的衛昔的狼狽,卻是無人不知。
那小妮子在龍走後第三日,便病倒了,燒得厲害,滿嘴胡言亂語。嚇壞了三姨娘,連衛玄默都被驚動了。
衛昔昭覺得此時這機會再好不過,當夜便與父親說了龍與衛昔的事情。
衛玄默得知後,似乎因為對方是龍而略略寬心,只說了一聲知道了,後來與三姨娘說了許久的話。
衛昔昭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放下了——父親也好,三姨娘也好,都不像是反對的樣子,那麼衛昔日後的前程,想來該是順暢的。
再轉念一想,便又覺得自己天真。龍的婚事,是由皇帝做主賜婚的,衛府的人同意與否又能怎樣?皇帝若是不答應,是誰都沒法子的事情。
衛昔由郎中診治之後,體病痊愈,心病卻是無從消減,整日懨懨的。
衛昔昭也不知該如何開解,只每日讓衛昔昤前去湊趣哄她三姐開心。
幸好,到了十一月中旬,聖旨到了衛府。龍的話得到了驗證,衛昔這才打心底里高興起來,病態全消。
行禮裝滿一個又一個箱籠,箱籠又將一輛輛馬車裝滿。
去往京城,對于衛昔昭這些少年人來說,是新奇的,帶有憧憬的,而對衛玄默來說,卻是喜憂參半。他其實不願意進京為官,不想看到一些人的嘴臉。捫心自問,他不是一心為國為民的好官。
而如今,不管怎樣,還是要回到京城去。
啟程前一日晚間,衛昔昭帶著幾名丫鬟婆子四下巡視,看有沒有忽略的事情。經過蘭苑,她頓住了腳步。
似是昨日的事,季青城坐在花樹下的椅子上,淡然悠遠。
他離開了,才知以往已習慣,才知今時不能習慣。
無意識地舉步要走入院門,飛雨輕輕拉住了衛昔昭。
衛昔昭回過神來,慌忙轉身,飛雨卻示意她聆听院內動靜。
有兩人在說話,竟是父親與蕭先生。
難道他們是舊日相識麼?衛昔昭猜測著,也沒多想,率先離開。
啟程後才知,蕭先生也隨著衛家人去往京城。衛昔昭便又猜想,也許父親昨日是邀請蕭先生一起進京,之後仍能教導衛昔晴與衛昔昤的功課。
一路上,每個人都是各懷心思,從而連勾心斗角的力氣都失去了。
許氏自從娘家人先一步進京後,所有的主心骨似是都被抽離,再也沒了與人相互為難的力氣。這段日子之于她,算是養精蓄銳了。
衛昔昭滿心在想的,則是季青城知不知道衛府這些時日里發生的事情。一定是知道的,父親進京後,要每日上朝議事,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而這時的京城,其實無人不知衛玄默進京之事,除此之外,還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皇帝派重臣徹查龍及其母妃當年的冤情,隨後在太後于皇後的協助下,龍及其母妃沉冤得雪,龍就此回歸皇室,冠皇家姓氏,此後再無龍,他是六皇子蕭龍。
皇帝召見龍之後,也許是為了補償,冊封蕭龍為燕王,與已被冊封為景王的蕭龍洛地位相同。
第二件事,是包括莫兆言之父在內的幾名官員獲釋。這些人,當年都是被龍一案牽連而獲罪的大臣。莫兆言之父原為左都御史,獲釋後官復原職,莫兆言終于不需再為有個罪臣之父而耿耿于懷,能夠安心求學。
這些事,都是在衛昔昭進京後才知曉的。
去往京城的路,因為行禮太多,又因為衛玄默並不急于趕路,直到臘月上旬,一行人才到了京城。
宮里的人得知衛玄默將要進入京城的時候,便快馬趕至,為衛玄默帶路,去往皇帝專門為他備下的府邸。
衛昔昭其實覺得很奇怪,甚至懷疑皇帝別有用心,因為臣子住在何處,只需皇帝一句話,而現在這陣仗,卻是有違先例的。
到了京城衛府門前,衛玄默看到和龍城衛府一模一樣的府門,神色一滯,隨後,緩緩笑開來,吩咐下人送內宅家眷進門去。
下人們雖然是第一次到京城,亦是第一次進到這座宅子,卻能熟門熟路地引路。
衛昔昭在垂花門前下了馬車,環顧四下,自心底發出一聲驚嘆。
這里的衛府,竟與龍城的衛府如出一轍——不,準確地說,是與幾年前的衛府如出一轍。各個小院門楣上的名字都是一般無二。
她帶著好奇心,腳步有些快地走進玲瓏閣。果然,玲瓏閣是早些年的模樣,部分裝飾還顯得有些稚氣,都是兒時的她的主意。
這是誰一早準備好的?是誰將龍城的衛府在京城里打造了一個?最主要的,是誰有這能力?
沉星等人連忙逐一打開箱籠,開始布置室內,還原到她們才離開不久的那所居室。
在前院的衛玄默,換上官服,正要進宮面聖的時候,聖旨到了,皇帝宣衛玄默、衛昔昭一起進宮。見衛昔昭,不外乎是因為她救助太後之事。
還沒定下神來,就要進宮,衛昔昭莫名生出幾分抵觸,可是聖旨又豈是誰能違抗的,只好換了身衣服,與父親一先一後進宮去。
太監先請衛玄默進養心殿面聖。
衛昔昭等在殿門外。臘月的風,很冷,很刺骨。便有一名三十歲左右的掌事宮女走過來,往她手里塞了個蓮花紋小手爐,不等推拒,笑著解釋道︰「是皇上的意思。」
衛昔昭忙輕聲道謝。
——
皇帝蕭晨逸坐在龍書案後,命衛玄默平身、賜座。
衛玄默謝恩。
蕭晨逸道︰「這些年了,你終究還是要回來,要日日上朝,與朕相見。」
「皇上所言極是。」衛玄默一板一眼地打官腔。
「京城衛府與你龍城衛府可有何差別?」
衛玄默坦誠答道︰「讓微臣深覺物是人非、人去樓空。」
蕭晨逸目光轉銳,「若在朕建下這座宅院的時候,人便回京,依你看,又當是何景象?」
衛玄默苦笑,「皇上並非是要微臣回京,是以,微臣無從答話。」
「若是沒有你……」蕭晨逸硬生生將話止住,緩緩一揮手,「罷了,你回去吧。日後莫要出錯,你一旦出錯,朕便會重罰!」
「微臣謝主隆恩!」衛玄默絲毫不被皇帝的壞情緒所影響,仍與進門時一樣恭敬有禮。
誰都不知道他有多可恨,因為誰都不知道他曾做過些什麼。蕭晨逸費了些力氣,才將深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命人傳衛昔昭。
在衛昔昭的身影出現在殿門,緩步入內的時候,蕭晨逸的臉色由驚喜轉為傷痛,再到最後的萬般失落。
所有被他塵封在心底的關于那女子的記憶,隨著此時容顏酷似的少女漸行漸近,齊齊涌上心頭。
之于衛昔昭,不過短短數十步,之于蕭晨逸,卻是十幾年間疼痛的重溫。
「寧為英雄妾,不為帝王妻。」
那女子如是說。
他貴為天子,擁有天下一切,獨獨不能擁有她的一刻傾慕、一世相守。
寒伊,寒伊,那般涼薄、決絕的女子。
他愛了她一生,也傷了她一生。
她呢?恨了他一生,也傷了他一生。
誰比誰冷酷,誰又比誰更殘忍。
衛昔昭停下腳步,參拜皇帝。
「平身,抬起頭來。」
語聲不高,卻帶著與生俱來的威儀。衛昔昭稱是,起身,抬頭,唯有眼瞼低垂。
「抬眼相看,恕你無罪。」蕭晨逸語聲刻意溫和幾分。
衛昔昭緩緩抬了眼瞼,看到端坐在龍椅上的男子。年近四旬,有著一雙好戰的眼楮;面容清瘦,五官深邃,輪廓分明。
親眼見到的人,比衛昔昭想象中的樣子要年輕許多,容顏要俊朗許多——鑒于父親及蕭龍的種種遭遇,她想象中的皇帝,自然是老邁昏庸、樣貌平庸之輩。
略略打量過皇帝,也給皇帝打量自己的時間之後,衛昔昭又垂下眼瞼。
蕭晨逸看到的那雙眼楮,流轉著聰慧、澄澈、平靜。
不是她,不是柳寒伊。柳寒伊的眼中,自來只有倔強、任性、不服。他苦澀一笑,也許,柳寒伊只有在面對自己的時候,才是那樣,對別人,也許就是別樣神色。
穩了穩心神,蕭晨逸談及正事︰「太後回京之後,與朕談及清風寺之事,對你稱贊不已。朕歷年來行孝道,最重太後鳳體安危。你許是無意為之,之于朕卻是功不可沒。」說著示意太監將一個錦盒送到衛昔昭面前,「朕今日賞你三道金券丹書,以防你日後有不時之需。」
衛昔昭神色淡淡的接過,之後恭敬行禮謝恩。
太監覺得她這樣平靜,等于是小看了金券丹書,看輕了皇帝的一番心意,在一旁解釋道︰「這金券丹書又可稱為免死金牌,日後有了什麼事,拿出來便能免去你或親人的一樁掉頭的大罪啊!姑娘你可不要小看了它。」
衛昔昭非但沒有感激涕零,反倒自心底生出了帶著嘲諷的笑意——自己若是犯了掉頭的大罪,衛家人一個都跑不掉,哪里是三道金券丹書可以救的;而父親亦是如此,朝廷大員,一旦獲重罪,必將滿門抄斬,到時她能用手里的東西救下幾個?所謂皇恩浩蕩,看起來是天大的恩典,其實卻很經不起推敲,說這是中看不中用未免顯得不識好歹,可事實卻是如此。
蕭晨逸見衛昔昭依然不為所動,目光便多了幾分探究,「你是怎麼想的?盡管細細道來,說與朕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