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正者,已幾乎滅絕了……
他露齒粲然而笑,表情坦然地說出這番沉郁的話。
耳中若有似無地回蕩著他的這句話,眼看著他那無拘束又無心眼毫無一絲勉強的模樣,稚子皺眉道︰「你的族人滅絕,你被縛瑯嬛一生不勝孤苦,有何值得開心之處嗎?」。
「我的族人從未見過我,我也從未見過他們,他們滅絕,我為何要不能開心。」鯤一陣蹙眉,覺得這個問題著實費解。
晨聞言一怔,細想,他的話似乎也有那麼一絲道理。正如他自己,他從不知道誰是父親,誰是娘親,他對爹娘二字也向來空茫。爹娘不如自家師尊,朝夕照拂他七年有余,不及這感情來的沉綿,深厚異常。
看來,眼前這個少年也如他一般的了,在這地宮活著,卻無過去可尋,亦無未來可找。稚子晨心中生出親切︰「那你被縛瑯嬛一生,亦不覺得疾苦麼?」
鯤揪著自家耳前的魚鰭,仍是一副苦悶的樣子︰「我曉得,我曉得,你必是如他們一樣,對那所謂的外界存了妄想。外界是什麼樣的地方,那牧馳又是如何樣子,我從未得見,為何要嫌棄了現下的日子,無端去痴想他。便是出了瑯嬛,也未覺那牧馳有何可留戀之處,那豈非冤枉了現在憑空痴想的年歲?若是一世出不得瑯嬛,想那無望之事,除了苦了自家外,有甚好處?」
末了,不等神情怔怔地稚子晨回身,轉而問他︰「小兒,你我雖兩年前有一面之緣,我對你亦有救命再造之恩,你方才知道了我的名字,但我還不知你的姓名呢。」
見小兒仍是不語,又拍了一臉水與他身上,催問道︰「我總覺得與你眼熟的緊,好似在兩年前便有見過,可我死活想不起你來。」
稚子狼狽地一身濕漉,聞言又是一頓,細細想來,從記事起,身邊親密相伴的唯師父一人,懵懂無知時即聞得師父晨兒、晨兒這般呼喚自己。打師父故後,雖然不曾受得什麼苦,但亦無人與他親近、詢問他的姓名。他反復思量著,終道︰「師父喚我晨兒。息晨是師父的名諱,不敢造次,你就叫我晨吧。」
「那你從未覺得與我熟悉的緊麼?」鯤追問道。
稚子晨又是一番思量。自家存世七年,熟識的唯師尊一人,得他嚴厲庇護,他竟真是一個朋友知己都未結識。想眼前這人定是認錯了人罷。但這鯤是那麼多年來,除師父外唯一一個關心自己名謂的人,想到這番牽扯,心里對他不禁又生出另一番親切來。開口溫和地勸慰他道︰「想是前輩記差了罷,但今日亦是前輩與晨兒的一番機緣。」
「機緣。」鯤輕聲附和,疏淡的清俊面容上浮起一絲釋然,「這果真也算的機緣。」他反復念著他的名字,念著「晨,晨」,因了心中歡喜,一邊晃動晶瑩的巨尾,因了那晃動連小船也一並搖晃起來。
他在水中玩的高興,但船上毫無水性可言的小兒卻慌亂扶著船身,一陣陣驚慌難言。
他口中求著︰「鯤前輩,莫要再晃,再晃晨就要掉下去了。」
見他緊張又故作鎮靜的老成樣子著實好玩,鯤忽然起念來個惡作劇嚇他一嚇。
他良久未曾如今般舒心,他日日獨自游戲在這黑河中,身旁只得魚類作伴。數日前見了那衣發凌亂,唯有一雙黑目如暖玉流彩的小兒,見他獨自擺舟河上,偶爾還唏噓自語,便覺得眼中熟悉,心中親切。今日見心生好奇去見上方那老者,他便守在了河中等他,見他平安歸來,因困乏的緊,便夜宿舟上,終下了好大的決心現身見他。
這多少年了?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這般開心。仿佛身處陰霾,久違了隔世的日光般,他心中溫暖、安謐而又無限撼動。
曾經,他認為,他日後,生身為人,卻只得一世沉于這水中,只到自己魂飛魄散那一日。
鯤疏淡的眉眼下,清泓雙眸暗潮涌動,一邊雙手扶住船身以防船真的被晃翻,一邊更大幅度地搖擺身下魚尾,待小船一側果真踫了水面,又立馬放手讓它穩回原處。
三番兩次看著那黑黝黝的深不見底的河水,跟見到巨大的黑洞一般,年幼稚子嚇的面色慘敗,大聲驚叫起來。
「啊」一聲驚叫之後,不待鯤停手嘲笑他,就聞嚴厲聲音從地宮方位的岸邊傳來︰「何人在禁地喧嘩」
稚子晨未料到行跡會這樣敗露,不覺意興闌珊,他知道自己有黃金指環護身,而自己未被逮到與囚犯共處的現成,估計只是私自玩船游蕩河上,還引不出太大的罪名。只是……稚子忙對鯤道︰「你且藏起來,不好叫的他們見你。」
「那你待如何?」見自己任性,惹出的事情,必是要連累這稚子了,鯤伸手牽住小兒,「我帶你潛入水中,你可能屏氣?」
晨連連搖頭,扯了黃金指環,寬慰他道︰「你好生躲藏,我有指環護身,他們不會對我如何。」
黃金指環,所持者得轄者庇護,生息住行,一世無礙。
鯤定了定心,一個翻身,便沉到了黑沉難見得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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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稚子晨所料,發現異常,循聲過來的正是巡隸三人。
待將小船拖至岸邊,發現船上肇事者為一身形單薄,形體瘦小的稚兒時,為首矮胖之人一陣震怒,咆哮之聲振聾發聵︰「誰的黃毛徒弟,敢入禁地,活的不耐煩了」
接著,絲毫不客氣地將稚子踹翻在地,一陣拳打腳踢,無一不中頭部要害,完了還不解氣,不顧腳下小兒陣陣嗚咽申吟,又對了那瘦薄的身體一頓惡揍,完了掄起手中鐵杖作勢就要劈下。
當值瑯嬛地宮就是這一點好,這里的犯人沒有任何背景,沒有任何依仗,輕飄飄地被送進來,暗無天日地勞役一生,再不留痕跡地,消失。他在這里當值久了,對這幫螻蟻也麻痹透了,他見不得他們任何一個不順他的眼。要有不順心的,他向來懲罰地很果斷很決絕。
可這一回,卻偏就有一雙手攔住了他。
眼中噴出火來,見攔住自己的就是身邊小隸一名,更是加了一身蠻力在臂上,狠狠壓下,聞得那小隸顫聲勸阻︰「獄令,且慢且慢。」
獄令惱道︰「再慢再慢,莫非你腦袋先癢了」
一旁的小隸亦顫聲道︰「獄令……且慢,且慢,看清斷不有錯……」
「看勞什子玩意,看你老母的腦袋開花」一掄臂,將棍下小隸甩至一邊,借勢待再舞起棍杖。但此時眼楮比手快,先瞥到了稚子頸項上的某樣東西。
就那一瞥,獄令頓覺手中杖人無數的鐵杖重若千斤,雙臂發顫,竟再也使不下那狠力來。
那小兒匍匐在地,軀體抽搐著,沿了脖子吊出來的某個物體發著澄黃的光。
「勞什子玩意。」顧及自家臉面,嘴上仍惡聲罵著,手上倒先丟了鐵棍,一把搶過小令手里的火把,頓來近前細看。
這一看,看得他差點扶不住火把。醬紫色的肉團狀的臉面愈加難看,雙眼瞪著眼珠,顫巍巍地好像立馬要掉落在地。立時,他扶住額頭,將火把交給小令,深吸氣道︰「必是我年紀大了,眼楮不怎好使,你待替我來瞅瞅。」
語氣中分明透著冷氣。
原先被轟翻在地的小令討好似的搶過了火把,賠笑著道︰「獄令必是勞累多日,眼楮一時不濟閃著了。小的馬上替你查看,確證該死再殺他不遲。」
這廂,剛被拳打腳踢踢腫面部的稚子恢復了神志,他只覺得左面腫痛異常,略微喘氣,竟能聞到額頭、鼻口間均涌起了濃重的血腥味道,眼淚滾滾撲落都不能消減分毫。還有腦袋,還有肚月復,還有四肢,竟然無一不疼痛,無一不火燒。
持火把查驗的小令小心翼翼地頓子,火把近了再近,直到照得小兒睫毛根根分明,撥去他的手,露出細軟的頸項,待見到那枚確證無疑的澄黃指環,嚇得扔了火把,一坐在地上︰「糟……」
糕字堵在喉間,獄令清楚了心中所想,已知大事不妙。
他拾起火把,將小令踢翻過去,又親自蹲下查看,待看到那完美純正的澄黃指環以及上面圍繞指環恰好一周的三朵曇花,扶住額頭,身形定住,動彈不得。
半晌,獄令突然站起,矮胖身形投影在黑河中分不出身形。他將火把踩在腳底,一個用力,滅了火把,冷聲道︰「本獄令督責無方,瑯嬛出現內斗事件,命令爾等速速查出目無法紀行凶之人,嚴懲不貸,殺一儆百,以正視听。」言語時,將「內斗」二字說的極慢極重,眼楮也同時掃過,只看得兩佝僂小隸一陣心慌。
兩小令對視一眼,又怯怯地看了獄令一眼,匍匐領命︰「小的領命,必將嚴懲內斗主謀。」
獄令一聲冷笑,翻了碩大的嘴唇在外頭,得意于自己的權勢,陰陰地補上一句︰「升官發財故是好事,但這官這財也得有人有命去受。」
兩小隸渾身均是一陣篩糠樣的抖動︰「小的們看的清楚,是瑯嬛賤怒殘了這小廝,獄令主持大局,領導我等揪斗主謀,勞苦功高。」
稚子晨一陣恍惚,也不甚听得明白,頭身疼痛的苦,不覺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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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曠的荒原,百草風彌而走,幕日連天處一方簡陋的小廬獨自屹立,分明蓬草稀落,卻又仿佛屹立亙古。
紙糊窗位,點燈盈盈,映射出兩個身影,一高冠巍峨,一散發零落;一舉杯薄飲,一執子不語。
「方才便見你心神頓挫,現下執子不落,可是有所憶悟?」
……
見對方沉默不語,那人停杯,朗然笑道︰「汝非臨棋踟躇之人,想是記起了要緊事情。這10年前的棋盤存放保留至今未有絲毫移動,你我亦可擇日再奕,不急于一時。現下可先去處理這令人分神之事。」
正言間,那散發零落的身影手點棋落︰「落子當無悔,棋局已布,綢繆運幄,只待風雲。」
「哈哈,妙極妙極汝落子于此,吾方覺這暗潮涌動、顛覆乾坤之勢。」半晌沉吟,他亦落棋道,「吾子落此,較汝倒也不相伯仲了。」
那清冷的聲音道︰「豈是不相伯仲,分明相得益彰。」
「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