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魚尾的少年飄蕩在水中,周身散發著淡白的光芒,晶瑩輕盈,薄如輕紗的遍身魚鰭隨了水波的涌動,層層送遞著漂浮。
少年身後的墨黑長發混入如漆深沉的水中,蔓延宛如一色。他面上帶了聖潔的靜謐,看著圍了自家周身,不斷洶涌簇擁過來的各色魚群。它們各種顏色,各種形體,各種身量,卻無一不長了翕動的嘴,不睜了惶恐雙眼,圍了他的身周,瞻望他的眼眉,撅撅私語,騷動不堪。
少年右手伸出,一個反掌,卷了一尾小魚在手,溶了暗沉河水的雙眼清泓浮動,慈悲莫名。
「不要,不要……」
有誰在這般無聲哀鳴,一波一潮,一洪一汐,來自洪荒,哀轉綿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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鯤濕了一頭黑發,回到住處的時候,發現光頭的小兒蹲在昏暗不明的石廊轉角處。他佝著上半身子,背對所有,雙手搭在雙膝上,小小的光頭偶爾困惑地一歪,似乎專心致志地看著什麼不能理解的東西。
鯤站立背後,靜靜看他。而他如此專心一致,良久都未曾察覺。
看這小人看的久了,清泓雙眼中晦澀的哀慟逐漸淡去。
他柔了淡眉,嘴角彎起笑意。無論如何,目前的一切總是好的,他總是有了好的東西在身邊。只要離了那個人,他可以爛了一切苦難痛楚在心田,忘了一切不堪回憶在身後,與這單純良善的人兒一世相伴,不奢望名利,不奢望光明,亦不奢望自由。即便,只在這枯燥、單調、幽暗無際的瑯嬛地宮里。
小兒伸手撓撓自家耳朵,又托了腮,看著甚是迷惑苦惱的樣子。看了他仍布了暗紅瘀血傷痕的光頭,鯤的神情又不禁哀嘆落寞。
自家最卑微的希冀,最後也無非奢望一場吧。
鯤伸出手指,點點地上那瘦窄縴細的背︰「吶,你又不听話,偷偷醒來跑了出來。」
稚子側了身,帶了一臉訝然回過頭來,見得鯤,忙依戀地拉了他的手︰「是哥哥不知會離開在先,晨兒擔心哥哥,方出來等哥哥。」
只要鯤一消失,身周的空氣會失去溫度,變得寂寞而空落。他便會手足無措地醒來,末了,但發現身周果然空無一人。他記得鯤的叮囑,不敢四處走動去找他,只乖巧趴了書案,移了燭火近前,攤了一桌紙張,舉了筆,點了墨,畫起小時候師父教的書畫來。
自家兀自畫的專心,卻也發覺鯤去時已久。他心里不安煩躁,悻悻放了紙筆,便走得外面來,守在外面轉角處,只望可以第一眼看得他回來。
鯤蹲在他旁邊,模模他的小光頭,踫了那頭上瘀青,語帶疼惜地問道︰「不在里面,跑這做什麼來?這頭上的傷還痛地緊麼。」
晨帶了堅定,直直一陣搖頭,口中說道︰「真正不痛了。」隨即皺了雙眉,面上帶了無限迷惘,伸手指了前方問道,「哥哥,你可見得那物體,晨兒好生喜歡,但晨兒又怕的很。」
依著晨的手指望去,鯤的臉上轉瞬暗沉如欲雨之雲。
「這東西什麼時候來的?」他啞聲問道,竟似蘊了慍怒。
「唔。」晨見狀,咬了手指在口,眉頭蹙的更緊,垂下的小臉帶了等待挨罵的無奈,「它來了許久,方才還與我說話。不知為何,一眨眼就成了這般模樣。」
鯤扯了他的手指放下,教育道︰「怎的這般大了還咬手指,待肚子痛了,你便吃的甚大苦頭。」見稚子一副無辜模樣,又揉了他的頭,用了溫和聲音問道︰「乖,這東西方才與你說的什麼話?」
晨本就早已覺出鯤這些日心思不定,煩愁壓抑,他不懂得他的心事,亦不曉得如何寬慰,只得要了自己極盡乖巧听話。這廂,他曉得鯤含了慍怒在心間,只得神情怯怯地回答,「它來時形色匆忙,只與我說它有要緊的事找你。」
見鯤臉色更為凝重,晨愈加不安,怕是自己回答的不夠詳盡,又惹了鯤生氣。幾下思量,絞盡了腦汁鄭重其事地補充︰「它這樣……我沒有……那個,不是我把它害成如此。我一個回頭,它便這樣了,千真萬確。我沒有加害哥哥的朋友。」
「朋友?」鯤听了一緊眉頭,極為不快地提高了聲音。見他這番樣子著實嚇得稚子縮了雙手,忙揉了眉頭,狠狠掐了自家的手,方寬下顏色來。他拍拍滿臉忐忑的稚子,笑道,「這東西,談不上朋友。我最怕惹上這個麻煩精了。今後與他繞道而行,且勿結伴。」
見鯤無出語怪罪,晨松了雙手,但望望那小物,心中又不解的很︰「可是,他為何一下成了這般模樣?可是他受了傷,或是要死了麼?晨兒怕得他是要死了方露出這般形體,晨兒忘不掉師尊那日情狀。」
「這與息晨前輩,斷是不一樣的情狀。」鯤又情不自禁地擰緊了疏淡的雙眉,「瑯嬛諸人均可自由化出另外形體。晨兒長自瑯嬛,當不見怪這般。」
「但晨兒見他鼻中淌了甚多的血。」
鯤放了視線在稚子身上︰「你小小年紀,喪失師尊,無人教導,昆蟻都沒考取,不知這些亦是正常。我現在乏的很,待回去了慢慢說些故事于你听,你就知道了。」言末,不看地上一眼,便牽了稚子意欲離去。
晨走了幾步又扯了他停下,指著牆角那團土黃的東西,語中滿帶不忍︰「它方才很是可憐地巴望著我,直至鼻中流了鮮血來昏死過去。晨兒怕它是受了厲害的傷,真不忍將它扔棄在這里。若是它因此亡故,晨兒這世都安不得心。」
鯤捏緊了雙手,面部肌肉咬的僵硬,神情愈加陰沉,忍無可忍中,一個轉身,飛腿便將那團土黃色的東西踢了出去。
而將這番意外看在眼里的稚子,面上又驚又恐,來不及回神便被那暴怒的少年拎了衣服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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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處,最後回過神來的晨全身發抖,雙眼通紅。他萬般思量,都明白不得對他和善心慈的鯤怎的對那個小物體能下得如此重力。那一腳飛出,斷難保得不要了那小物的命。但他終不敢對鯤發怒,只能憋了傷痛和憤怒抱頭躺在被褥里,不發一言,暗自落淚。
回到住所的鯤,仿佛對方才那幕早已忘得干淨。他看了桌上稚子的畫,看的痴迷,只拿了柔柔的聲音問床上蒙了腦袋的小兒︰「看不得我的晨兒有這等天分,這畫逼真如斯,仿佛真正身臨其境。」
被中的小小人影,將被子捂的緊,並不回話。
鯤暗嘆一氣,不以為意,只端了那畫,就了燈火仔細觀賞︰「吶,晨兒,若是去得這等神仙府境,你可開心?」
晨在暗中含了淚,咬了手指,回想著自家方才的畫,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
正待他暗自怔怔之際,忽覺身上一重,自家便落入一雙手臂中。
鯤拿雙手抱了身下的人,隔了被子對他道︰「若是晨兒歡喜,便是天上仙境,也要去走走的。」
「若是晨兒歡喜,便是劫難,亦要去闖了的。」
「日後要見得晨兒留了長發,穿了素白的鞋襪,在那仙境般的地兒跳得舞來,定是頂頂美好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重復這些話的鯤無了動靜,只留的沉沉的呼吸。晨曉得他睡了過去,而自家听著听著也竟不知何時止了眼淚。他小心翼翼地揭了被子,躺直了身體,放了鯤的頭在自家身上,讓他枕了睡覺。
他的面部無限柔和,只是皺了疏淡的眉,便看得覺出幾分心痛來。
晨覺得心中對他無了任何生氣,拿手撫了他的眉頭,好讓他在夢中睡的安穩。
「可得與鯤哥哥伴了一世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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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人沉睡後不久,從不遠的拐角處瑟瑟地抖出一團身影。它匍匐在地,尖尖的鼻子不時聳動,嗅著里面的空氣。良久判斷基本安全後,兩只土黃色的短肢墊著前方,露出了一個腦袋和一半身形。只見他顏面狹長,眉眼細尖,耳朵謹慎地高高豎立,側月復部一道青灰色正好分割了白毛的月復和土黃的背。
它維持這個身形半晌,待听到里面那個危險人物已不可自制地暴露出鼾聲,斷定警報解除,就撒開丫子一沖而上,身形迅敏,只見得一條蓬松的白尾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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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晚上真美,空氣里滿是讓人著魔的迷甜的香味,這種味道,他多年未聞。想是當年,他聞得這香味,直直地出了神。
這些年內,每每夢及彼時情景,仍是難以自持地向前方伸出手去,但伸手未得,觸目所及處亦只見得滿眼迷霧中一個面目模糊的身影。
這歲月過的太長久,他已然以為自己忘記了所有,唯留了一個不甚真切的夢境在心口,苟延喘息,終將淡忘了去。
而今日,他心懷緊急,穿越一條條石廊,飛奔而來。原以為是那緊急的事撞擊地心髒不能抑制地劇烈怦動,可直到發現多看他一眼、心跳便愈加狂亂,方知道,這亂神的迷香和這駭人的心動,均是因了眼前這人。
狐狸垂了尾巴,在小兒的枕側來回走動,好奇地打量這個掛了平和神情沉睡的人兒。壁上的昏燈投射下來,映得他的膚色宛如暖玉流光,打著他低垂的眼睫濃墨低蘊。
只這一眼,便勝千年。
迷香尤甚,心口鼓動難以平復。
狐狸眯起原本就細長的雙眼,聳動鼻尖,貪婪地嗅聞著這前所未聞的氣味,喉中發出低低的嗚聲,他跌進一個幻境,好像從未活過,又好像等待千年。而這種悸動,宛如心底的一個缺口,讓他煩躁不安,使得他必須要一直靠近她,近一點,再近一點,再近一點踫到那張嘴就好……
狐狸這樣美美地想著,渾然不知頭頂覆蓋了一雙凶神惡煞差點要噴出火來的圓睜的怒眼。
「顏如意」